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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心弦微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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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诫》牌依旧沉甸甸地挂在脖子上,晚膳的分量也确实被克扣了一半。但谢观止蹲在自己的“狗窝”里,就着一点咸菜啃着硬邦邦的杂粮饼,眼神却亮得惊人,全无之前的颓丧。
沈衔璧手臂上那惊鸿一瞥的火焰印记,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先天阳火血脉被玉髓芝强行压制……这个猜测太过离奇,却完美解释了所有异常!他需要确认!需要靠近!需要……突破这该死的《十诫》牢笼!
夜深人静,别院内只余风声虫鸣。看守他院子的护卫也换成了夜班,精神难免有些松懈。谢观止如同蛰伏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翻出了低矮的院墙——得益于他“债台高筑”的江湖生涯,溜门撬锁(指翻墙)的功夫早已炉火纯青。
他避开了巡夜的护卫(感谢《十诫》让他被迫牢记了别院各处岗哨的位置和换班时间),目标明确地朝着漱玉斋潜去。他没敢直接闯寝居,而是绕到了精舍侧后方的窗下——那里有一丛茂密的湘妃竹,正好可以藏身。
刚在竹影里蹲下,一阵压抑的、极力克制的咳嗽声便从紧闭的窗棂内传了出来。那咳嗽声并不剧烈,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虚弱和寒意,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紧接着,是瓷器轻碰的细碎声响,像是在倒水。
谢观止的心揪了一下。看来白天的药浴和体内的冲突,还是让沈衔璧受了折腾。他屏住呼吸,悄悄挪到窗根下,借着窗纸上透出的微弱烛光,透过一道细微的缝隙向内窥探。
室内陈设极尽雅致,却透着一股清冷。沈衔璧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素白寝衣,背对着窗户,坐在一张铺着厚厚绒毯的软榻上。他肩膀微微耸动,显然还在压抑着咳嗽,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则无力地垂在身侧。那截露出的手腕,在昏黄的烛光下,白得近乎透明,能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脉络。
谢观止的目光紧紧锁定在沈衔璧的左臂上。寝衣宽大,袖口滑落,正好露出了肘弯内侧的一小片肌肤。借着烛光,谢观止看得真真切切——那里果然有一小片暗红色的印记!形状如同一簇微缩的、跃动的火焰,边缘并不锐利,像是天然生长在皮肤深处,颜色比白天惊鸿一瞥时似乎……更深了一些?隐隐还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灼热感!
真的是它!先天阳火印记!
谢观止几乎要激动地低呼出声!他的猜测被证实了!沈衔璧根本不是什么“寒邪入体”,他是体内蕴藏着至阳至烈的先天血脉之力,却被用玉髓芝这等至阴至寒之物强行镇压,导致阴阳失衡,寒热冲突,才形成了这诡异的“寒症”假象!
就在这时,沈衔璧似乎咳得狠了,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扶榻边的小几,宽大的寝衣袖口随之滑落更多,整条莹白的手臂几乎都暴露在烛光下。谢观止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那优美却脆弱的手臂线条向上移动……
突然,他瞳孔猛地一缩!
在沈衔璧的肩胛骨下方,靠近脊柱的位置,透过薄薄的寝衣,赫然映出了几道深色的、交错的……鞭痕?!虽然颜色已淡,显然是很久以前的旧伤,但那狰狞的痕迹和位置,绝非寻常意外所能造成!
谢观止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沈衔璧……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显赫的世家公子,金尊玉贵,怎会留下这样的伤痕?这和他体内的秘密,又有什么关系?
室内的沈衔璧似乎缓过气来,他疲惫地靠回软榻,端起一旁的药碗(谢观止认出那是自己开的内服汤药),皱着眉,屏住呼吸,以一种近乎赴死的决绝姿态,仰头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喝完,他立刻用清水漱口,又拈起一枚蜜饯放入口中,动作间带着一种被娇养出来的、却又不失优雅的矜贵。
看着那单薄身影强忍着不适喝药的模样,看着那隐藏在精致表象下的旧伤和新痛,谢观止心中那股属于医者的责任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惜,悄然漫过。之前的算计和戏谑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关切。
他不能再等了!沈衔璧的身体就像一个随时可能失衡爆炸的火药桶,之前的药浴路子完全是错的!必须立刻调整!
谢观止深吸一口气,不再隐藏,轻轻叩响了窗棂。
“谁?!”室内瞬间传来沈衔璧冰冷警惕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公子,是我,谢观止。”谢观止压低了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无害,“夜深叨扰,实非得已。但事关公子病情,在下有重大发现,不得不报。”
“滚!”沈衔璧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虚弱,“《十诫》第三条是什么?离我寝居五百步!阿大……”
“公子!”谢观止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您的‘寒症’根源,根本不在寒邪!您左臂肘弯内侧的火焰印记,才是关键!那不是病,是您的先天体质!您是不是从小就被迫服用含有玉髓芝的东西来压制它?!”
“!!!”
窗内陷入一片死寂。烛火摇曳,映在窗纸上沈衔璧的身影猛地僵直,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
他怎么知道?!他怎么会看到?!沈衔璧的脑中一片空白,随即是滔天的愤怒和被窥破最深秘密的恐慌!这个谢观止!他竟敢……竟敢夜探寝居?!
“你……你找死!”沈衔璧的声音因极致的情绪而颤抖,猛地站起身,却因虚弱和激动而眼前发黑,踉跄了一下。
“公子小心!”谢观止在窗外看得真切,心提到了嗓子眼。
沈衔璧扶着软榻站稳,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杀意弥漫:“来人!给我……”
“公子息怒!”谢观止语速飞快,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在下并非有意窥探!只是身为医者,若不能查明病根,便是对病人最大的不负责任!您的脉象、您对药浴的反应、还有这印记……一切都指向这个答案!您用玉髓芝强行压制先天阳火,如同抱薪救火,饮鸩止渴!长此以往,阴阳冲突愈烈,终有一日会彻底失衡,后果不堪设想!”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缓,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公子,您信我一次!在下并非觊觎什么,更不会泄露您的秘密!我只想治好您!之前的药浴路子错了,在下已有新的想法!只需一味温和的药引稍作试探,便能验证在下的推断!这药引极其平和,绝无风险!”
窗内,沈衔璧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杀意、愤怒、恐慌、还有那深埋在心底多年、无人知晓的恐惧和痛苦,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他看着自己左臂上那处隐秘的印记,感受着体内冰火交织的痛苦,再想到谢观止隔着三丈白绫都能精准道出他隐秘的痛苦……这个泥猴子神医,或许……真的是唯一看透他病灶的人?
他该怎么办?杀了他?可杀了他,这世上还有谁能懂这非人的折磨?信他?这无异于将最大的秘密和身家性命交到一个相识不过数日、且劣迹斑斑的江湖郎中手里!
内心的挣扎如同狂风暴雨。许久,久到谢观止以为对方已经气得昏过去或者叫护卫了,窗内才传来沈衔璧极度沙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疲惫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什么药引?”
成了!
谢观止心中狂喜,但面上不敢显露半分,立刻从袖中掏出那个小小的油纸包,隔着窗缝小心地递了进去:“公子请看!此乃‘赤阳藤’的根须粉末,药性极其温和,是安抚血脉躁动的常用辅药。您只需取黄豆大小,用温水调和,涂抹于那火焰印记之上即可!若在下推断正确,您会感到印记处传来微弱的暖意,且体内那股燥郁之气会略有平复之感!”
窗内伸出一只微微颤抖的手,用指尖极其嫌恶地、小心翼翼地捏住了那个小小的油纸包,迅速缩了回去,仿佛捏着什么脏东西。
接着,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谢观止能想象沈衔璧内心的天人交战。他屏息等待着,比自己当年第一次独立行医时还要紧张。
终于,窗内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解开衣襟。然后,是一声压抑的、带着难以置信的轻哼。
“如何?”谢观止急切地问。
“……暖。”沈衔璧的声音轻若蚊蚋,带着一种巨大的茫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燥……好像……轻了点?”
巨大的喜悦瞬间淹没了谢观止!他赌对了!这赤阳藤粉就像一把温和的钥匙,没有强行冲击玉髓芝的封印,而是轻轻安抚了那被压抑的阳火血脉,让它感受到了一丝“同类”的呼应,从而暂时平息了躁动!这验证了他所有的猜测!
“公子!果然如此!”谢观止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声音都带着颤音,“您的‘寒症’根源找到了!我们之前的治疗方向完全错了!从今日起,药浴必须立刻停止!内服的方子也要大改!我们需要的是疏导调和,而非强行压制!只要……”
“闭嘴!”沈衔璧的声音再次响起,虽然依旧冰冷,却少了之前的杀伐之气,多了几分复杂难辨的情绪,“此事……容后再议。你……先回去。”
他顿了顿,似乎在极力平复内心的惊涛骇浪,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又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
“明日……辰时,漱玉斋外,复诊。带上……你新的想法。”
“还有,”他的声音陡然又冷硬起来,“今夜之事,若有第三人知晓……《十诫》之外,本公子不介意再添一条‘沉塘’!”
“是是是!公子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在下这就滚!立刻滚!”谢观止如蒙大赦,脸上笑开了花,麻利地缩回竹影里,悄无声息地溜走了。脖子上的《十诫》牌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似乎也没那么沉重了。
窗内,沈衔璧依旧僵立在原地。他低头看着左臂上那处火焰印记,指尖还残留着赤阳藤粉带来的微弱暖意。那股纠缠了他多年的燥郁之气,第一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被抚慰的松动感。
他缓缓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肩胛骨下那几道早已愈合、却刻入骨髓的旧鞭痕,眼神复杂到了极点。窗外,那个泥猴子神医鬼鬼祟祟溜走的身影仿佛还在眼前。
信任?这个词对他而言太过奢侈。
但……一丝微弱的光,似乎真的穿透了经年的寒冰与黑暗,照进了他封闭已久的世界。
沈衔璧疲惫地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
谢观止……你到底是救命的稻草,还是另一场更深的劫数?
窗外,月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