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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旧影幢幢 ...

  •   翌日辰时,漱玉斋外。
      谢观止早早便候在了下风口,脖子上的《十诫》牌依旧醒目,但他今日站得格外笔直,眼神里没了之前的蔫头耷脑,反而闪烁着一种近乎雀跃的光芒。袖子里,揣着他连夜推敲出的新药方和一小包珍贵的赤阳藤粉末——这是他今早天没亮就溜去药房边角,顶着被阿大发现的巨大风险“顺”出来的。

      窗“吱呀”一声,开得比以往大了些,几乎能看到沈衔璧小半张侧脸。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下的青影似乎淡了些,眼神也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和审视。他并未立刻让谢观止诊脉,目光先是在那醒目的《十诫》牌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无声的质询。

      昨夜……不是梦。

      “公子早!”谢观止笑容灿烂,仿佛昨夜那个夜探寝居的“贼”不是他,“今日气色瞧着比昨日精神些!”

      沈衔璧没理会他的废话,只是微微抬了下下巴,示意开始。三丈白绫再次绷直。谢观止凝神细诊,指尖传来的脉象印证了他的想法:那股盘踞的寒气依旧顽固,但深处被玉髓芝强行压制的阳火之力,在赤阳藤粉的微弱安抚下,似乎真的平息了一丝躁动,使得整体脉象不再像之前那般沉滞紧绷,多了一丝微弱的“活”气。

      “公子脉象果然有所缓和!”谢观止收回手,脸上带着医者的笃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邀功,“寒凝之势未减,但深处那股冲突之源已得安抚,此乃吉兆!当务之急,是立刻调整方略!之前的药浴和内服汤药,皆是以温通压制为主,于公子此等特殊体质有害无益,必须立刻停用!”

      他顿了顿,从怀里(小心翼翼地避开《十诫》牌)掏出几张写满字的纸:“这是在下新拟的方子!药浴需停!内服汤药改为‘疏络引阳汤’,以疏导经络、引阳归元为主,药性极其温和!另需每日辅以‘赤阳藤粉’外敷于……呃,患处。”他没敢直接说“火焰印记”,“此乃安抚血脉躁动之关键!三者配合,徐徐图之,方是正途!”

      谢观止将药方隔着距离递向护卫。护卫正要上前,沈衔璧却忽然开口:“拿来。”

      声音不高,却让护卫和谢观止都愣了一下。沈衔璧……竟要亲手接他碰过的东西?这可是破了《十诫》的“天条”!

      护卫迟疑地看向自家公子。沈衔璧脸色不变,只是眼神更深了些,重复道:“拿来。”

      护卫不敢再犹豫,连忙上前接过药方,再小心翼翼地隔着老远递到窗边。沈衔璧伸出两根修长如玉的手指,用指尖极其嫌弃地捏住了药方的一角,迅速收了回去,仿佛捏着什么烫手山芋。他并未立刻看,只是将药方放在身侧的几案上,随即拿起一块雪白的丝帕,反复擦拭着捏过药方的指尖。

      谢观止看得嘴角直抽抽,但心里却莫名有点……高兴?这洁癖狂魔肯亲手接他的方子,哪怕是隔着帕子擦手,也是破天荒的信任(或者说妥协)了!

      “药浴……可停。”沈衔璧擦拭完毕,才冷冷开口,算是认可了谢观止的第一个建议,“新方所需药材,让阿大带你去药房取。赤阳藤……”他顿了一下,凤眸扫过谢观止,“库中似无此物。”

      谢观止立刻拍胸脯:“公子放心!此物虽偏门,但并非绝品!附近山林或许就有!在下即刻去寻!保证日落之前……”他本想夸下海口,但看到沈衔璧那冰雕般的脸,立刻改口,“……呃,尽力寻回!”

      沈衔璧没再说话,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窗也随之关上了大半。

      谢观止如蒙大赦,带着阿大直奔药房。这一次,他终于不用再被“百步”限制在门口了!虽然阿大依旧像影子一样紧跟,目光如炬,但谢观止已心满意足。他熟门熟路地抓取所需药材,动作麻利精准,嘴里还絮絮叨叨地跟阿大解释每味药的用途,也不管对方听不听。

      “喏,这味‘络石藤’,最善疏通经络,引气归元……”
      “这‘紫石英’,温而不燥,最是适合调和阴阳……”
      “可惜啊,主药‘赤阳藤’得自己去找,不然……”

      他正说得起劲,目光无意间扫过药房最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落满灰尘的小柜子。柜子似乎很久没被打开了。就在他收回目光的刹那,柜子角落缝隙里,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寻常药材的暗蓝色反光,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什么?
      谢观止心中一动,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抓药,脚步却不着痕迹地往那边挪了挪。借着弯腰取药的时机,他飞快地瞥了一眼——缝隙里,似乎卡着一小片……某种金属碎屑?颜色暗蓝,质地非金非玉,边缘锐利。

      这碎屑……他从未见过!但不知为何,那暗蓝的色泽和锐利的边缘,让他联想到沈衔璧肩胛骨下那几道狰狞的旧鞭痕!一股寒意瞬间爬上脊背。

      “谢神医?”阿大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警告。

      “好了好了!齐活了!”谢观止立刻堆起笑容,抱着配好的药材,若无其事地转身,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但那片暗蓝色的金属碎屑,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

      赤阳藤果然难寻。谢观止带着护卫在山林里钻了大半天,累得气喘吁吁,才在一处向阳的崖缝里找到几株。他小心翼翼地采下根须,包好,满心欢喜地往回赶。路上还不忘摘了几颗野果充饥,酸得龇牙咧嘴。

      回到别院,已是日影西斜。他顾不上休息,立刻钻进自己那间简陋的杂物间,开始捣鼓赤阳藤根须。将根须洗净、晒干(用内力小心烘干)、研磨成极细的粉末。淡淡的、带着阳光气息的药香弥漫开来。

      准备好一切,他迫不及待地想去“复命”,顺便看看沈衔璧用了新药的反应。刚走到内院月洞门附近,就看见沈衔璧的贴身小厮阿元,正端着一个空药碗,愁眉苦脸地从“漱玉斋”的方向出来,嘴里还小声嘟囔着:“……还是吐了……这可怎么好……”

      谢观止心里咯噔一下,连忙上前拦住阿元:“阿元小哥,公子怎么了?新药……没喝下去?”

      阿元吓了一跳,见是谢观止,苦着脸小声道:“谢神医,您这新药……味道也太冲了!公子捏着鼻子喝了大半,最后还是没忍住……全吐了……连早膳都……”他做了个反胃的表情,“公子现在正烦着呢,脸色难看得吓人。”

      味道太冲?谢观止一拍脑门!他光顾着药效,忘了沈衔璧那比狗鼻子还灵的嗅觉和挑剔到极致的味蕾!那“疏络引阳汤”里用了紫石英和几味藤药,气味确实不算清新,味道更是苦涩中带着一股土腥气!这对有洁癖、连空气都要过滤的沈衔璧来说,简直是酷刑!

      谢观止顿时有些懊恼。他接过阿元手里的空碗,凑到鼻尖闻了闻残留的药汁,眉头紧锁。这味道……确实一言难尽。

      “谢神医,您看这……”阿元一脸为难。

      “交给我!”谢观止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抱着药碗,转身就冲回了自己的“狗窝”。

      一个时辰后。
      谢观止再次出现在漱玉斋外。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只崭新的青玉碗,碗里盛着深褐色的药汁,但诡异的是,药汁上方漂浮着几片鲜嫩的薄荷叶和一小朵洁白的茉莉花,碗边还放着一小碟晶莹剔透的冰糖。

      “公子!新药熬好了!”谢观止的声音带着点邀功的兴奋。

      窗开了一条缝,沈衔璧那张冷脸出现在后面,眼神带着明显的怀疑和未消的愠怒:“你又搞什么鬼?”

      “嘿嘿,公子息怒!”谢观止献宝似的把托盘往前送了送,“在下知道之前的药味道不佳,特意改良!加入了薄荷、茉莉提香辟秽,还配了冰糖!您试试?保证不再难喝!” 他一边说,一边还讨好地晃了晃手里那包赤阳藤粉,“这个也准备好了!”

      沈衔璧的目光在那碗“花里胡哨”的药汁和谢观止脸上那混合着讨好、期待和一丝紧张的笑容上来回扫视。他沉默着,似乎在评估这碗可疑的药汁和这个更加可疑的神医。

      终于,他示意护卫将药端进去。

      谢观止紧张地踮着脚,伸长脖子往里看(当然,隔着十丈和窗缝,啥也看不清)。只听见里面传来极其轻微的碗勺碰撞声,然后是……没有呕吐声?也没有怒斥声?

      过了好一会儿,窗缝后传来沈衔璧依旧清冷、却似乎少了点冰渣子的声音:“……尚可入口。”

      成了!
      谢观止差点欢呼出声!他强压住激动,小心翼翼地问:“那……公子,赤阳藤粉……?”

      “进来。”沈衔璧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带着极大的不情愿,“净手。焚香。更衣(指换干净外袍)。站屏风后。不许靠近三步之内。”

      一连串的命令砸下来,谢观止却听得心花怒放!
      净手焚香更衣?没问题!只要能靠近三步之内,让他沐浴斋戒三天都行!这可是破天荒的进展!洁癖壁垒,松动了!

      他立刻被护卫“押送”去隔壁厢房,严格按照沈衔璧的要求,用加了香露的清水反复净手,再被熏得像个移动香炉,最后换上了一件护卫提供的、同样熏过香的干净外袍,才被允许进入漱玉斋精舍。

      精舍内,素雅的屏风已经立好。沈衔璧坐在屏风后,只露出一个朦胧的、挺拔的侧影。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沉水香,盖过了药味。

      谢观止的心脏砰砰直跳,小心翼翼地停在屏风三步之外。护卫将赤阳藤粉递给他。

      “公子,请露出……患处。”谢观止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

      屏风后沉默片刻,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接着,一只骨节分明、莹白如玉的手,从屏风边缘缓缓伸了出来,手肘内侧,那簇火焰状的暗红印记在光线下清晰可见。

      谢观止屏住呼吸,用指尖捻起一点赤阳藤粉,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他隔着屏风,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将粉末点涂在那印记之上。他的指尖离那温热的肌肤仅有寸许,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体微微的紧绷和不易察觉的轻颤。

      “力道……可好?”谢观止低声问,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嗯。”屏风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回应。

      粉末接触皮肤,沈衔璧的身体似乎轻轻放松了一丝。那印记在赤阳藤粉的作用下,颜色似乎更鲜活了一点,隐隐散发出温煦的气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缓慢。精舍内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谢观止专注地涂抹着,心无旁骛,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指尖下那一点需要他安抚的炽热。而屏风后的沈衔璧,闭着眼,感受着印记处传来的、陌生却舒适的暖流,以及屏风外那人小心翼翼的、带着关切的专注气息,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的安心感,悄然包裹了他紧绷多年的神经。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阿大刻意压低却难掩急切的通报声:
      “公子!老宅……沈辞管家到了!说有急事禀报!”

      屏风后,沈衔璧的身体猛地一僵!刚刚放松的气息瞬间变得冰冷而锐利!他迅速收回手臂,宽大的衣袖滑落,遮住了印记。

      “让他去书房候着。”沈衔璧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是!”阿大领命而去。

      谢观止还保持着涂抹的姿势,指尖悬在半空。方才那片刻的宁静与靠近,如同泡沫般瞬间破碎。他看着屏风后那重新变得疏离紧绷的身影,心头疑云再起。

      沈砚?老宅管家?急事?
      还有沈衔璧这突如其来的防备……沈家老宅,到底藏着什么?那片暗蓝色的金属碎屑,那狰狞的旧鞭痕,沈衔璧这诡异的体质……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指向了那个神秘而沉重的“家”。

      他默默地收回手,将赤阳藤粉包好。屏风后,沈衔璧已经起身,整理着衣袖,侧影透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冰冷。

      “今日……到此为止。”沈衔璧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退下吧。”

      “是,公子。”谢观止低声应道,看着沈衔璧匆匆离去的背影,那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仿佛背负着无形的千钧重担。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赤阳藤粉的微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体温。心湖被投下了一颗名为关切的石子,涟漪扩散,却撞上了名为“沈家秘密”的冰冷礁石。

      赤阳藤的暖意,似乎也驱不散那来自旧日阴影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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