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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的琴拨 ...

  •   琴行的玻璃门被推开,风铃“叮咚”一响,清脆的声音在静谧的空间里格外突兀。
      黄闻野高大的身形出现在门口,仿佛一尊门神,瞬间让这本就狭小的“回声”琴行更显逼仄。店内灯光昏黄,像是电力不足,在墙壁上投下片片阴影。空气中浮动着旧木、灰尘、清漆和琴弦松香混合的特殊气味,一种属于梦想与时间沉淀的味道。墙上挂满、地上倚靠着各式各样的吉他,像一群沉默的听众,注视着这不速之客。
      他的目光几乎是立刻就精准地锁定了那个身影。
      许栖迟正背对着门口,蹲在一个打开的乐器盒前,专注地整理着一团纠缠的效果器线缆。他纤细的脊背微微弓着,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幼豹。听到门响,他下意识地回头。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许栖迟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错愕,像受惊的鹿,随即被更深的警惕覆盖,那层硬壳迅速重新武装起来。他几乎是弹跳着站起身,动作又急又猛,带倒了脚边一个敞开的拨片盒,五颜六色的塑料小片“哗啦”一声散落一地,像溅开的彩色水花。
      “你?”他眉头死死拧紧,语气硬邦邦的,像砸在地上的石头,“你来干什么?”
      他的视线如同扫描仪,飞快地扫过黄闻野全身,评估着潜在的威胁,最后落在他空着的双手上——没有武器,也没有其他意图不明的物品。然而,这空荡反而让他眼神里的戒备更浓了,仿佛在问:“你究竟想怎么样?”
      黄闻野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迎着他的目光。眼前的少年换了一件干净的灰色T恤,领口有些松弛,露出清晰的锁骨。但头发依旧有些凌乱,几缕碎发不服帖地翘着,额角靠近发际线的地方,有一小块不显眼的青紫色淤痕,是昨天那场冲突留下的无声证词。在这样近的、毫无阻隔的距离下,黄闻野更能清晰地看到他那双眼睛——瞳孔是很纯粹的黑色,眼尾微微上挑,此刻正因为紧张和敌意而轻轻颤动,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他向前走了两步,定制校服的皮鞋踩在老旧褪色的木地板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吱呀”声,每一步都像踩在许栖迟紧绷的神经上。许栖迟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了半步,脚跟抵住了身后的琴架,脊背不易察觉地弓起,下颌线绷紧,像一只被侵入领地、随时准备战斗或逃离的小兽。
      黄闻野在他面前一步之遥停住,这个距离既能看清对方眼中的每一丝情绪,又不会显得过于具有压迫感。然后,他缓缓摊开手掌。
      那枚深褐色的、边缘被岁月磨得光滑的旧琴拨,正静静躺在他宽大的、骨节分明的掌心中央。上面那个清晰的、略显稚拙的“许”字,在昏黄灯光的照射下,每一笔刻痕都显得格外分明,像一个沉默的宣言。
      “你的东西。”黄闻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像他这个人一样,内敛而难以捉摸。
      许栖迟的视线猛地定格在琴拨上,瞳孔不受控制地微缩。他先是愣了一下,仿佛没料到对方真是为此而来,随即几乎是抢夺般伸手,快速地将琴拨抓回,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塑料触感贴上温热的皮肤。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急切和不容再失去的坚决,用力之大,使得指节都微微泛白。
      “……谢了。”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生硬又别扭,像是不习惯说这个词。目光却像被烫到一样,迅速从黄闻野脸上移开,转而死死盯着地上那些散落的拨片,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
      “顺手。”黄闻野言简意赅,收回了空荡荡的手,插回裤兜。对他而言,这似乎真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发酵。只有店外隐约传来的、被雨水滤过的车流声,以及墙上那个木质老挂钟不疾不徐的“滴答、滴答”声,丈量着这尴尬的静默。
      黄闻野的视线越过他瘦削的肩膀,落在墙角倚着的那把旧木吉他上。吉他的漆面已有几处磨损,露出底下的木色,琴颈被长期摩挲得温润发亮,每一处痕迹都诉说着它与主人之间的亲密。看得出,经常被使用,被珍惜。
      “你是这里的学徒?”他问,语气听起来像是为了打破沉默而随口一提,目光却带着探究。
      许栖迟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地扫过来,像被触及了某种边界,带着明显的被窥探的不悦。“关你什么事?”话语像子弹一样射出来,充满了防御性。
      黄闻野并不在意他这扎人的敌意,他的目光重新落回他脸上,细细描摹。这双带着刺的眼睛,警惕,生动,充满了 raw 的情绪,和他速写本上那几笔勾勒出的神韵,一模一样,甚至更为鲜活。
      “你的吉他,”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更合适的用词,避免刺激到对方敏感的神经,“没摔坏吧?”他记得昨天他检查吉他时那急切的样子。
      许栖迟抿紧了嘴唇,那倔强的直线又出现了,像用尺子画出来的一样。他似乎想反驳什么,或许是想说“用不着你假好心”,但最终,只是将攥着琴拨的手背到身后,更加硬邦邦地回了一句:“好得很。”
      对话再次陷入僵局。黄闻野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他的沉默本身就像一种无形的压力。许栖迟攥着琴拨,手心微微出汗,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他不得不下逐客令:“东西还了,你可以走了。”声音里带着强装的不耐烦。
      就在这时,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传来“嘎吱”的声响,一个略带沙哑、却中气十足的男声传来:“栖迟,谁啊?嘀嘀咕咕的。”
      许栖迟身体几不可查地一僵,迅速回头朝楼梯方向应了一声,声音下意识提高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掩饰:“……没谁,问路的!”
      他转回头,看向黄闻野的眼神里瞬间带上了明显的催促和一丝被撞破什么的慌乱,他飞快地朝门口使了个眼色,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音说道:“你快走吧。”
      黄闻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将他这一刻的窘迫与强装镇定尽收眼底。他没有再坚持,像是终于完成了此行的唯一目的,只是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干脆地转身。
      风铃再次响起,比来时更显急促。玻璃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许栖迟看着那扇重新恢复平静的玻璃门,以及门外那个高大背影毫不犹豫消失在潮湿街角的瞬间,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轻轻靠在了身后的琴架上。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枚失而复得的琴拨,眼神复杂难辨。
      自从母亲走后,好像还是第一次,有“外人”因为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如此郑重地找上门来。在艺校,他是被冠以“音乐天才”名号却格格不入的另类;在催债人眼里,他是必须替父还债的移动提款机;在那个他早已不愿称之为“家”的地方,他是维系表面光鲜、必须出人头地的“希望”。好像所有人都带着目的接近他,他早就忘记了被单纯关注、被平等对待的感觉。
      而这个仅有一面之缘,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男生,却让他感受到了一种迥异于养父给予的、全新的关注。那种目光,沉稳,直接,不带怜悯,也没有算计,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本身。脑海里,昨天手腕被紧紧攥住时,那股不容置疑的、温热的力量感,再次不合时宜地清晰起来,甚至盖过了额角淤青带来的微弱刺痛。
      他烦躁地“啧”了一声,像是要驱散这荒谬的联想,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连同那个叫黄闻野的人一起彻底甩出去。他弯腰,开始一颗一颗地捡拾地上散落的拨片,动作有些发泄般的用力。
      楼梯上脚步声渐近,一个男人慢悠悠地踱了下来。他穿着廉价的人字拖,褪色的五分牛仔裤,衬衫最上面两颗扣子开着,露出结实的、古铜色的胸肌轮廓。半长的头发在脑后随意扎了个小揪,下巴上还留着没来得及刮干净的青色胡茬,一张脸饱经风霜,眼角有着深深的纹路,但眼神却亮得惊人,透着一股落拓不羁的音乐人特有的艺术家氛围。这便是他的养父,许明哲。
      “爸,你下来干嘛?不是有灵感了急着创作?”许栖迟收敛了面对黄闻野时的全部尖刺,语气缓和下来,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对于这个在他十二岁最绝望时,将他从人贩子手中救下,并给了他一个勉强算是“家”的避风港的男人,他始终心存感激。至于那个为了赌债将他卖掉的亲生父亲,他连名字都不愿再想起。
      “没没没,旋律卡住了,下来透口气。”许明哲挠了挠他那头乱发,目光在许栖迟脸上扫过,重点在他额角的淤青和略显慌乱的神情上停留了一瞬,“我还以为追债的那帮杂碎又来找你麻烦了。他们再像上次那样在我这店里大展拳脚,把我这宝贝们砸了,”他指了指满屋的乐器,“那我这间小小的琴行怕是真的要关门大吉咯。”他说得半真半假,语气里带着调侃,但看着许栖迟确实没事,眼底那抹不易察觉的担忧才真正散去。
      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削却异常倔强的少年,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十二岁那年,他在边境小镇的地下交易点偶然救下这个被捆绑着的孩子,那双充满恐惧却不甘屈服的眼睛打动了他。原以为是给了这孩子新生,谁曾想,那混账生父死了都不安生,留下了一屁股烂债。那些追债的更是毫无人性,连当年的卖身契都不认,一口咬定父债子还,道理根本讲不通。他也提出过用自己不多的积蓄帮他还债,但这小子死脑筋,非说“钱要自己赚的才用得安心”,硬是把所有担子都扛在了自己那单薄的肩膀上。
      许栖迟看着这个看似吊儿郎当、实则心细如发的养父,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许明哲看似不靠谱,却是在这冰冷世界里,为数不多真心待他的人。这份温暖,和他刚刚从那个陌生男生身上感受到的那一丝莫名的、混乱的关注,像是两颗投入他沉寂心湖的石子,漾开了不同的涟漪。一个代表着亲情与救赎,另一个……他说不清,只觉得那颗名为“黄闻野”的石子,沉得格外深,搅动得湖水难以平静。
      为了驱散这莫名的情绪,他走到墙角,拿起那把旧木吉他,抱在怀里。冰凉的琴弦触碰到指尖,熟悉的感觉让他瞬间安心。他随手拨了一串和弦,不成调的音符在昏黄的琴行里跳跃,像是在安抚他自己那颗有些紊乱的心。
      许明哲靠在柜台边,点燃了一支烟,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沧桑的脸庞。他看着低头拨弄琴弦的许栖迟,目光深沉。
      “刚才……真只是问路的?”他状似无意地问,声音混合着烟草的沙哑。
      许栖迟拨弦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更加用力地扫过琴弦,发出一阵略显嘈杂的声响。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低下头,让碎发遮住了自己的眼神,“一个……不认识的人而已。”
      窗外,昆明的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琴行的玻璃窗,发出细密而持续的声响。仿佛在预示着,这场雨季里的相遇,远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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