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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巷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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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闻野讨厌昆明的雨季。
不是讨厌雨本身,而是讨厌那种无所不在的、黏腻的湿气。它让画纸受潮变软,让颜料干得极慢,连带着人的心思也变得黏稠起来,理不清,扯不断。就像现在,他蹲在翠湖附近一条青石板巷的屋檐下,看着铅灰色的天空,觉得自己的十七岁大概也要在这漫长无边的雨季里发霉了。
时间是2005年夏末,空气里飘着缅桂花的暗香,混着泥土的腥气。巷子两旁是斑驳的老墙,爬满了湿漉漉的青苔,几盆蔫头耷脑的月季在墙角汲取着难得的天光。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市井声——自行车的铃响,小贩模糊的叫卖,构成了昆明午后最寻常的背景音。
他叹了口气,重新摊开速写本,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勾勒着眼前被雨水洗得油亮的瓦檐。他喜欢在这些老巷子里写生,这里有一种被时代遗忘的安静,与他身处的那所人人争先恐后的省重点中学截然不同。父亲黄建斌的电话在一个小时前刚打过,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催促:“闻野,省质检的成绩出来了,物理还有提升空间。下周的竞赛辅导,不要再缺席。” 他嗯了几声,挂了电话,只觉得那黏腻的湿气仿佛钻进了心里。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争执声打破了雨巷的宁静。
“……说了没钱!你再跟着,老子不客气了!”
是一个少年清亮却带着暴躁的声音,像一块石头砸进沉闷的水塘。
黄闻野蹙眉抬头。
巷子转角,三个穿着花哨、流里流气的社会青年堵住了一个抱着吉他的身影。被围住的那个,身形纤细,套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黑色T恤,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前,看不清脸,只能感受到一股炸了毛似的桀骜。他背上那个旧的黑色吉他盒,在这种境地下显得格外突兀。
“许栖迟,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老子欠的钱,你不还谁还?”为首那个黄毛青年伸手就去推搡他的肩膀。
叫许栖迟的少年猛地挥开对方的手,动作大得让吉他盒都哐当作响。“他的事,找我干嘛!” 他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尖锐。
推搡变成了彻底的冲突。不知是谁先动了手,几个人瞬间扭打在一起。许栖迟显然处于下风,但他像只被困的野兽,动作狠厉,不管不顾。他挥拳,踢腿,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不计后果的疯狂,仿佛捍卫的不是别的,而是那点可怜的尊严。
混乱中,不知是谁猛地推了他一把。
许栖迟一个趔趄,向后倒去。而他倒退的方向,正是黄闻野所在的位置。
黄闻野几乎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他高大的身形在狭窄的屋檐下投下一片阴影。
“砰——”
后背结结实实地撞进一个宽阔而坚硬的胸膛。与此同时,哗啦一声,黄闻野搁在脚边的画具箱被撞翻,颜料管、铅笔、削笔刀散落一地,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滚开,赭石、群青、柠檬黄……斑斓的色彩瞬间玷污了湿深的青灰色。
“操。”许栖迟低骂一声,惯性让他还在往后倒。
电光火石间,黄闻野下意识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对方试图稳住身形而胡乱挥舞的手腕。
触手是一片惊人的温热,以及异常清晰的、坚硬的腕骨。很细,他一只手就能牢牢圈住,仿佛再用点力就会折断。但这纤细的手腕上,却蕴藏着紧绷的、不服输的力量感,肌肉线条流畅,绝非细狗般的孱弱。
两个人都愣住了。
黄闻野低头,能看见他湿透的发旋,和一段白皙得有些刺目的后颈。许栖迟猛地回头,额发甩开,终于露出了那双眼睛——眼眶微微发红,里面像蒙着一层水光的黑色琉璃,燃烧着未消的怒意,警惕,慌张,却又强装镇定,直直地撞进黄闻野眼里。他的嘴唇很薄,此刻紧抿着,划出一条倔强的直线。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只有雨水滴落在青石板上的嗒嗒声,以及彼此有些混乱的呼吸声。
那几个找事的青年骂骂咧咧,黄毛指着许栖迟:“行!你小子等着!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 他们似乎不想把事闹大,悻悻地迅速消失在巷子另一头。
许栖迟猛地挣了一下,甩开了黄闻野的手。手腕上那一圈触感瞬间消失,只留下一点湿热的余温,和皮肤上微微的摩擦感。
“看什么看!”他语气很冲,像只应激的猫,弯腰迅速捡起自己掉在地上的吉他盒,紧张地打开检查着,手指急切地抚过琴弦,确认它们安然无恙。
黄闻野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看着他那一截白皙的腰肢在动作间从T恤下摆露出一闪而逝,看着他那双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
许栖迟确认吉他无恙,这才飞快地瞥了一眼满地狼藉的画具,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拉起卫衣的帽子扣在头上,深深地看了黄闻野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未散的怒气,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或许还有别的什么——然后抱着他的吉他,像一道黑色的影子,头也不回地扎进了迷蒙的雨幕里,迅速消失在巷口。
巷子很快恢复了寂静,仿佛刚才的冲突只是一段突兀的插曲。只有地上散乱的颜料和空气中尚未平息的张力,证明着那不是幻觉。
黄闻野缓缓蹲下身,默默收拾残局。水彩混着雨水,在他的速写本上晕开一片模糊的蓝色,像一场无疾而终的梦。他捡起一支断成两截的中华牌铅笔,眉头微皱。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散落的画具旁——一枚旧旧的、深褐色的塑料琴拨,边缘已被磨得光滑,上面似乎还刻着一个字。
他捡起来,指腹摩挲过那个清晰的、略显稚拙的“许”字。
然后,他翻开了速写本新的一页。铅笔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凭着那一瞬间烙印在脑海里的印象,快速勾勒起来——几笔凌乱的发丝,一双情绪饱满、带着刺的眼睛,紧抿的唇线,以及那段白皙的、引人遐想的后颈。
画完,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好像一句话都没能对那个人说出口。那个叫“许栖迟”的人。
只有左手,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右手刚刚握住对方手腕的那片皮肤,那里,还残留着一种名为“许栖迟”的、滚烫而纤细的触感。那触感如此鲜明,与他过往十七年规整、克制的生活格格不入。
雨,似乎小了一些,但还在下。巷子尽头传来模糊的歌声,像是哪个音像店在放当时正火的流行歌,断断续续,听不真切。黄闻野收拾好画具,站起身,将那颗刻着“许”字的琴拨小心地放进衬衣口袋,贴近心脏的位置。他最后看了一眼许栖迟消失的方向,那里空无一人,只有被雨水洗刷得更深的巷陌。
他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高大的背影在雨巷中显得有些孤独。他不知道的是,速写本上那双刚刚诞生的、带着桀骜与脆弱眼睛,在往后的无数个日夜,将会如何反复入梦。
而那个被他画下的人,此刻正跑过几条街,在一家名为“回声”的破旧琴行门口停下,扶着墙壁微微喘息。许栖迟回头望了一眼来的方向,眼神复杂,低声咒骂了一句:“……真他妈倒霉。” 可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那双沉稳的、带着审视却并无恶意的眼睛,以及那只强有力的、握住他手腕的手。他甩甩头,仿佛想将这个画面连同那点陌生的触感一起甩掉,推开琴行的玻璃门,门上挂着的风铃发出叮咚一声脆响,将他重新拉回属于自己的、混乱却真实的世界。
雨,还在下。昆明的雨季,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