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级台阶》桉然自得

5、无声的战场

　　江屿报名物理竞赛的消息，像一阵风似的传遍了高三楼层。

　　“江屿不是数学更强吗？怎么突然去碰物理竞赛了？”
　　“听说赵老师亲自带的，野心不小啊。”
　　“估计是想全面发展吧，学神的世界我们不懂。”

　　课间，同学们议论纷纷。江屿坐在座位上，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后排那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如同实质般烙在他的背上，带着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躁动。

　　林序果然知道了。

　　江屿面色平静地整理着笔记，心里却不像表面那么镇定。他不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得对不对，但他不后悔。与其在原地猜测林序的过去，不如亲自踏入那个领域，或许能离他更近一些，看得更清楚一些。

　　然而，物理竞赛的世界，远比江屿想象的要艰难。

　　赵老师给了他一套往年的复赛真题。“你先摸摸底，感受一下难度。”

　　晚自习，江屿摊开试卷。前面的基础题尚能应对，但越往后，题目越是刁钻古怪，涉及的知识面远远超出了高中课本的范围。那些关于电磁场、相对论皮毛、复杂电路动态分析的题目，像一座座大山横亘在他面前。

　　他紧抿着唇，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惯用的题海战术和记忆公式在这里收效甚微，更需要的是对物理本质的深刻理解和一种近乎直觉的建模能力。

　　而这，恰恰是林序曾经拥有，并且可能至今仍深埋于心的东西。

　　连续三个晚自习，江屿都被那套试卷折磨得筋疲力尽。他感觉自己像在黑暗中摸索，偶尔灵光一现，更多时候是碰壁。赵老师的讲解固然详细，却无法赋予他那种跳出框架的“灵性”。

　　挫败感，像潮水般一点点侵蚀着他。

　　周五中午，天台。

　　气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重。

　　江屿走上去时，林序破天荒地没有在睡觉。他靠坐在栏杆上，一条腿曲起，手臂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另一条腿垂下来，轻轻晃荡。他望着远处，眼神空茫，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目光落在江屿手中那份皱巴巴的物理试卷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怎么，优等生也遇到啃不动的骨头了？”

　　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嘲讽，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江屿连日来强撑的镇定。

　　江屿握紧了卷子，指节泛白。他没有回避，反而迎上林序的目光，坦然承认：“是很难。很多思路，我根本想不到。”

　　林序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嗤笑一声，跳下栏杆，一步步朝江屿走来。他比江屿高了近十公分，逼近时带着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想不到？”他在江屿面前站定，垂下眼睑，视线扫过卷面上那些被红笔反复修改的痕迹，语气轻佻而残忍，“那是因为你只会低着头，沿着别人铺好的路走。你的眼睛，只看得见脚下的台阶。”

　　他伸出手，修长的食指几乎要点在江屿的眉心，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危险：

　　“江屿，你就没想过，抬头看看吗？”

　　“看看台阶之外，是什么？”

　　江屿的心脏猛地一跳，仿佛被这句话狠狠击中。他抬起头，直直地撞进林序深不见底的黑眸里。那里有嘲讽，有痛苦，有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但此刻，更像是一种挑衅。

　　“怎么看？”江屿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干。

　　林序定定地看了他几秒，忽然收回手，脸上的所有表情瞬间褪去，又变回了那副懒散漠然的样子。

　　“自己想。”

　　他丢下这三个字，重新回到他的“专属位置”躺下，用校服盖住了头，彻底隔绝了外界。

　　对话戛然而止。

　　江屿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份试卷，林序的话却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抬头看看台阶之外，是什么？”

　　那天之后，天台的“午间静默”依旧，但无形的战场已经铺开。

　　林序不再在地上留下任何数学图形的“馈赠”。取而代之的，江屿偶尔会在自己的物理试卷或草稿本的空白处，发现一些极其简练、甚至没头没尾的物理公式或概念名称。有时是“拉格朗日点”，有时是“麦克斯韦妖”，有时只是一个孤零零的“熵增”。

　　它们出现得毫无规律，像是随手涂鸦，又像是某种随机的、恶劣的捉弄。

　　但江屿知道，这不是捉弄。

　　这是路标。是林序用他那种别扭到极致的方式，在黑暗中给他指出的一条条可能通往答案的、荆棘丛生的小径。

　　江屿不再执着于立刻解出某一道题。他开始疯狂地查阅资料，去理解林序留下的每一个“路标”背后深层的物理图景。这个过程痛苦而漫长，常常耗费他大量的时间却似乎毫无进展。

　　但偶尔，在某个瞬间，当他将某个概念真正理解透彻，并将其与题目联系起来时，那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比他解出十道数学压轴题更让他战栗。

　　他仿佛能感觉到，自己的思维边界，正在被一种强硬而霸道的力量，一点点地拓宽。

　　他依旧会带水，偶尔也会换一种口味的糖果。

　　林序依旧会“沉睡”，只是他盖在头上的校服下面，耳朵是否在留意着身旁那个优等生翻书、演算、乃至恍然大悟时轻微的吸气声，无人得知。

　　一场无声的、关于物理、关于天赋与努力的较量，在这片方寸之地的天台，悄然进行。

　　江屿不再仅仅是为了竞赛，或者为了靠近林序。

　　他开始享受这种被引领、被挑战、甚至是被“折磨”的过程。他在攀登一座名为“林序”的高峰，而这座高峰，正以一种冷酷又温柔的方式，教会他如何长出属于自己的翅膀。

　　直到一周后，江屿在整理书包时，发现里面多了一本薄薄的、封面没有任何文字的灰色笔记本。

　　他疑惑地翻开。

　　第一页，只有一行凌厉的字迹：

　　“看完还我。敢弄丢，杀了你。”

　　笔记本里，是林序高一准备物理竞赛时，亲手整理的、浓缩了无数奇思妙想和解题精华的笔记。

　　江屿捧着这本仿佛还带着对方体温的笔记本，站在空旷的教室里，忽然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不是难过。

　　是某种滚烫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情绪，让他无法自持。

　　林序这座冰山，好像……真的被他凿开了一条缝隙。

　　而光，正从那里照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