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级台阶》桉然自得

2、数学课上的惊雷

　　那一行字，像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江屿心里漾开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看着心疼”。

　　整整一个下午的课，他都有些心不在焉。老师的讲解声、同学的翻书声，都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摩挲，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张被林序揉皱的纸张的触感。

　　为什么会心疼？
　　凭什么心疼？

　　他江屿的人生信条，就是一步步向上攀登，用汗水和时间换取微小的进步。这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而林序，一个轻易就能抵达他无法想象的高度的人，一个主动抛弃了天赋的人，有什么资格来“心疼”他的努力？

　　这种情绪复杂难辨，有被看穿的无措，有被否定的微愠，但更深处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仿佛一直独自在黑暗中跋涉的人，忽然被人无声地递了一杯温水。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江屿收拾书包的动作比平时慢了一拍，目光不受控制地瞥向教室后排那个靠窗的角落。

　　林序已经不见了。如同往常一样，第一个离开教室。

　　第二天，数学课。

　　班主任，同时也是数学老师的李老师，抱着一摞试卷走了进来，脸色不太好看。

　　“上周的随堂测，成绩很不理想。”他把试卷重重放在讲台上，“最后一道大题，全班只有三个人做对，而且只有江屿同学用的是标准解法，过程完整。”

　　教室里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叹声，目光纷纷投向坐在前排的江屿。他微微垂下眼，习惯性地承受着这种“学霸”的注视，心里却莫名地想到了那张草稿纸上的三种解法。

　　“但是！”李老师话锋一转，拿起一张试卷，表情有些古怪，“我们班有一位同学，提供了一种……嗯，非常规，但极其精妙的思路，虽然最后答案算错了。”

　　他推了推眼镜，念出名字：“林序。”

　　“哗——”

　　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

　　“林序？他不是交白卷的吗？”
　　“抄的吧？他怎么可能……”
　　“是不是写名字了就算参与啊？”

　　江屿猛地抬起头，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他看向那个空着的座位，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浪潮。他竟然……写了？虽然只写了一种思路，而且答案错了，但这证明他看了题目，并且思考了！

　　李老师抬手压了压教室里的嘈杂：“安静！虽然答案错误，但这种思路本身的价值，远超一道题的对错。我决定把这种方法写在黑板上，大家一起学习一下。”

　　说着，李老师转身，开始在黑板上书写。

　　粉笔与黑板摩擦发出“嗒嗒”的声响，一行行简洁而优美的数学符号逐渐呈现。那不是教科书上的任何一种固定模式，它跳脱、灵动，像一条捷径，瞬间打通了所有关节，直指问题核心。

　　江屿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黑板。

　　就是他！和草稿纸上的第三种解法，同源同宗，只是更粗略，并且在一个简单的计算上犯了错。

　　就在全班同学（包括李老师）都沉浸在这种新颖思路中时，教室后门被懒洋洋地推开。

　　林序单肩挂着书包，校服拉链依旧敞开着，带着一身“生人勿近”的气场，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他甚至没看讲台一眼，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

　　“林序！”李老师停下粉笔，语气带着压抑的怒气，“你迟到了整整二十分钟！”

　　林序像是没听见，把书包往桌肚里一塞，就要像往常一样趴下睡觉。

　　“站住！”李老师显然不打算放过他，“你上来，把你这道题的思路，给大家讲清楚。”

　　空气瞬间凝固。

　　所有人都等着看林序的笑话。让他打架可以，让他讲数学题？简直是天方夜谭。

　　江屿的心却提了起来。他知道，林序绝对会讲，而且能讲得比任何人都好。但他会吗？

　　林序终于抬了抬眼，视线懒散地扫过黑板，然后又垂下，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冰冷刺骨：“不会。”

　　“不会？那你这思路是哪来的？”李老师显然不信。

　　“蒙的。”

　　“你！”李老师气得脸色发红。

　　就在气氛僵持不下时，一道清朗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老师。”

　　全班的目光，包括林序，都倏地转向声音的来源——江屿。

　　他站了起来，身姿挺拔如窗外的小白杨，目光平静地迎向李老师：“这道题，我研究过类似的变式。林序同学的这种思路，我之前在一本奥数经典的附录里看到过雏形，可能是他无意中看过，留下了印象。”

　　他语速平稳，逻辑清晰，为林序的“天才”找了一个最合理、最不会引人怀疑的借口。

　　李老师愣住了。

　　同学们也愣住了。年级第一，在帮年级倒数第一解围？

　　林序看着江屿的背影，那双总是氤氲着困倦和戾气的眸子里，极快地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有诧异，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戒备覆盖。

　　他嗤笑一声，重新趴回了桌上，用后脑勺对着所有人，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李老师看着江屿诚恳的眼神，又看了看“烂泥扶不上墙”的林序，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摆摆手：“行了，江屿你坐下吧。我们继续看题……”

　　课堂恢复了秩序。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下课铃响，李老师前脚刚离开，江屿就立刻站起身，走向后排。

　　他在林序的桌前站定。

　　阳光透过窗户，在林序黑色的发梢上跳跃。他依旧趴着，一动不动。

　　江屿深吸一口气，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放在了林序的桌角，压在他的胳膊旁边。

　　然后，他转身离开，没有多说一个字。

　　直到江屿的身影消失在教室门口，林序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他盯着那张纸条，看了足足有十秒，才伸出手，用两根手指将它拈了起来。

　　展开。

　　上面是江屿清秀工整的字迹，写着一行漂亮的公式和推导，正是他刚才在黑板上因为烦躁而算错的那一步。旁边，还有一句简短的留言：

　　“答案应该是根号三。另外，谢谢你的‘心疼’，但我选择继续努力。”

　　林序的指尖微微收紧，纸条边缘被捏出了细微的褶皱。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空旷的操场，目光却没有焦点。

　　那个总是挂着完美笑容的优等生，比他想象中……更聪明，也更固执。

　　他原本以为那只是一个不小心闯入他领地的好奇小猫，吓唬一下就会跑开。

　　现在看来，这只小猫，似乎打算在他的领地边缘，长期驻扎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