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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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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之后顾府要找童养媳的消息就不胫而走,有一些贪图顾府荣华富贵的人家领着女儿就找到顾府要求做童养媳,顿时顾府门前人声鼎沸,闹得整条街上都热闹非凡,相看了半天,要不就是八字跟顾明轩不合,要不就是长相不好,仍没有一个入得了顾老夫人的眼。
这天顾府正堂的八仙桌又拿来一沓红纸生辰八字,纸页边角被老夫人枯瘦的手指翻得发卷,她戴着副老花镜,仔细的看着每一个字,身旁坐着个穿青布道袍的算命先生,手里捏着罗盘,嘴里念念有词。
“老夫人您看,这张家姑娘八字带火,与少爷的水命相冲;李家丫头虽平和,却少了点‘旺’气……”算命先生指着桌上的帖子,眉头皱得紧紧的,直到镊子夹起张边角发毛的帖子,他眼睛忽然亮了,“就是这个!杜家村杜老栓家的闺女,名唤秀荷,九岁,八字里带着‘天乙贵人’,跟少爷的命盘配得严丝合缝,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老夫人眯眼瞅着红帖上“杜秀荷”三个字,指尖在“荷”字上摩挲片刻,又心有疑虑的问道:“这杜家是什么人家?家底干净吗?姑娘品性如何?可别是个粗鄙顽劣的,入了府反倒扰了明轩。”
一旁的管家连忙躬身回话:“回老夫人,这些红帖上的人家小的已经打听清楚了。这杜家是杜家村的农户,世代种庄稼,为人本分老实,从没跟人红过脸。那姑娘秀荷,我也托人瞧过,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平日里帮着娘喂鸡纺线,见了长辈就低头问好,是个稳当孩子。”
顾老夫人赶紧凑过去,借着窗棂透进来的光细看——帖子上用小楷写着杜秀荷的生辰八字,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莲花印。她攥着帖子,心里止不住的高兴,转头对身边的顾伯贤说:“就她了!赶紧找苏州城里最有名的王媒人,明日一早就去杜家村说亲,务必把这门亲定下来!”
顾伯贤夫妇在一旁听得真切,周氏攥着帕子的手终于松了些,激动的眼眶又红了:“只要能救明轩,聘礼咱们往厚了给,不能委屈了姑娘。”顾伯贤点头,当即吩咐管家:“给杜家的聘礼,按中等人家娶媳妇的三倍备——二十匹上等杭绸、一对赤金镯子、十两纹银,再送五石粮食,另外,杜家要是租田有难处,顾家的田庄可以拨两亩给他们。”
这话一出,连算命先生都惊得抬了抬头——这般丰厚的聘礼,别说给童养媳提亲,就是正经娶正头娘子,也算是体面至极了。
第二天,王媒人就来到了顾府,她是苏州城里响当当的人物,十件亲事里她能说成九件,只见她穿件绛色缎面夹袄,头上插着支赤金簪子,手里的帕子都绣着金线。听顾伯贤说明用意,她立刻拍着胸脯应下:“顾老爷您放心,杜家村离城不远,明儿我一准把事办妥!您家这条件,又是给嫡长孙冲喜,再加上丰厚的娉礼,杜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顾老爷听完王媒人的保证,心里的石头顿时放下了,心里轻松了不少,他让管家给王媒人包了一个沉甸甸的红包,王媒人接过红包笑的喜笑颜开。
王媒人得了顾家的嘱托,第二日一早就揣着红帖、带着两个挑聘礼的仆役,踩着露水往杜家村去。杜家村在苏州城外十里地,村口有条小河,河边的芦苇刚抽白穗,风一吹就沙沙响。杜秀荷家的土坯房就在河边,院墙是用黄泥糊的,院门口搭着个丝瓜架,叶子都蔫头耷脑的,一看就缺了水。
王媒人把聘礼往院门口一放,亮红色的杭绸在土坯墙前格外扎眼。杜秀荷的爹杜老实正蹲在门槛上编竹筐,见这阵仗,手里的竹条“啪”地掉在地上;秀荷娘从屋里跑出来,手里还攥着半截没纺完的棉线,看见那对闪着光的金镯子,眼睛都直了。两人瞬间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秀荷爹懵懵的问道:“你们要找谁啊。”
“杜老哥,杜嫂子,”王媒人走到秀荷身边亲切的拉着秀荷娘的手,笑得眼睛都眯了,“我今儿来,是来给你们两个道喜来了。是城里顾府您知道吧?那是苏州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他们看中你们家秀荷了,想让他们的嫡长孙顾明轩少爷与秀荷结亲呢,以后你们与顾府就是亲家了,你说这是不是跟做梦事的好事啊。”
她把红帖递给了秀荷爹,又指了指礼盒:“您们看,这是顾府先送来的娉礼,等秀荷进了府,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将来就是顾府的少夫人,您二老就是顾府的亲家了,也能跟着沾光,再也不用种那几亩薄田了!”王媒人笑着说道。
杜老实接过红帖,手都在抖,他不识几个字,却知道“顾府”是什么人家——那是苏州城里数得着的富商,住的是青砖瓦房,穿的是绫罗绸缎,怎么会突然找上自家这个泥腿子?秀荷娘凑过来,小声问:“王媒人,您没弄错吧?我们家秀荷……就是个乡下丫头,哪配得上顾府的少爷?”
“没弄错,没弄错!我王媒人是谁啊,说媒拉线的已经数百家了,这还能弄错,那以后谁还敢找我王媒婆。”王媒人拍着胸脯,把顾家的聘礼一一数给他们听,“你看这是二十匹杭绸,够你们家做十好几年的衣裳;十两纹银,能顶你们家两年的收成;还有五石粮食,往后日子就不愁了。顾老爷还说了,你们要是租田难,顾家田庄拨两亩给你们!这可是给你们,那得值多少钱啊,以后再也不用租别人的地种了,说不定你们也能过上豪门大户的生活了。”
杜老实夫妇听得目瞪口呆,可愣了半晌,杜老实却把红帖往桌上一放,摇了摇头:“王媒人,多谢顾府瞧得起,可我们与顾府门不当户不对的,顾府怎么可能认可这亲事,我们不能应。”
王媒人也收起了笑容,略显为能的说道:“要说这其中有什么顾虑嘛,也是有一点,就是顾府的明轩少爷如今有点不舒坦,就是想让秀荷过去冲喜。不过你们放心,顾府是大户人家,就算是冲喜,也绝对不会亏待秀荷的,长大后,两个孩子如果不愿意的话,顾府是可以把秀荷当女儿一样出嫁的。”
虽然王媒人一通说,秀荷爹与秀荷娘还是不放心,他们始终不同意王媒人的提亲。
这时秀荷从屋里面跑出来,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梳着两个小辫子,手里还攥着个刚摘的野山楂,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张媒人。秀荷娘抱着秀荷,“秀荷才九岁,还是个孩子,”王氏摸着女儿的头,声音发颤,“顾府这聘礼是丰厚,可这不是嫁女儿,是把孩子送到府里当童养媳,我们……我们舍不得,也不能像卖女儿似的,拿她换这些东西。”
杜老实闷着头,半天憋出一句:“我们穷是穷,可骨气还是有的。秀荷是我们的心头肉,不能让她小小年纪就去别人家受委屈。”
王媒人没料到会被拒绝,脸上的笑淡了些,却没急着走,只是坐下跟他们拉家常,说顾府是善人家,不会亏待秀荷,说大少爷明轩是个温厚的孩子,说冲喜只是走个过场,往后秀荷在府里有吃有穿,比在乡下受苦好。可任凭她怎么说,杜老实夫妇就是不松口,最后王媒人只能拎着红帖,带着仆役回去了。
可王媒人为了丰厚的礼金,三天两头的往往杜家村跑,有时带些城里的点心,有时帮着秀荷娘喂喂鸡,软磨硬泡地劝。杜老实夫妇起初还能硬气拒绝,可架不住日子实在难熬——这年夏天闹旱灾,地里的庄稼几乎颗粒无收,租地主的两亩田,不仅交不上租子,还倒欠了地主半石粮食。地主已经来催了两回,说再交不上租子,就把他们赶出去。
这天晚上,杜老实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烟杆儿抽得“吱吱”响。秀荷娘坐在屋里,借着微弱的油灯,给秀荷缝补衣裳,眼泪掉在针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秀荷已经睡熟了,小脸蛋贴着枕头,嘴角还带着笑,像是梦见了什么好吃的。
“他爹,”秀荷娘小声说,“地主又派人来了,说明日再交不上租子,就来拆房子了。我们……我们实在没办法了。”
杜老实猛地把烟杆儿往地上一磕,火星溅起来,又很快灭了。他看着屋里熟睡的女儿,眼眶红了:“我知道顾府的聘礼能救急,可我一想到秀荷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要伺候人,我这心里就跟刀割似的。”
“可留在家里,我们连饭都快吃不上了,”秀荷娘哽咽着,“顾府虽说要秀荷做童养媳,可聘礼给得足,还可以给两亩地,秀荷去了,至少能吃饱穿暖,不会跟着我们挨饿受冻。王媒人说了,顾府的老夫人和夫人都是心善的,不会让秀荷受委屈。”
杜老实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抽旱烟,烟味呛得他咳嗽起来。他想起白天去村口井台挑水,听见邻居说顾家又托人来打听秀荷,想起秀荷昨天还跟他说“爹,我想吃白面馒头”,想起地主凶神恶煞的模样,心里的那点骨气,渐渐被现实磨平了。
第二日一早,王媒人又准时来了。这次没等她开口,杜老实就红着眼,点了头:“王媒人,这亲事……我们应了。只是我有个条件,往后能不能让我们偶尔去顾府看看秀荷?”
王媒人一听,立刻笑开了花:“能!怎么不能!秀荷过去就是顾府的少夫人,你们就是顾府的亲家,哪能不让呢,您尽管放心!”
秀荷娘走进里屋,叫醒秀荷,帮她梳好辫子,换上那件过年才穿的蓝布褂子。秀荷揉着眼睛,问:“娘,我们要去哪里呀?”王氏没说话,只是抱着女儿,狠狠哭了一场。
红帖最终还是递到了杜老实手里,按了手印。顾府的聘礼当天就送了来,五石粮食堆在院角,赤金镯子被王氏小心翼翼地收在木匣子里,二十匹杭绸搭在丝瓜架上,风一吹,像一片流动的红云。
杜家村的人都围过来看热闹,有人羡慕,有人叹气,有人说杜家走了运,有人说秀荷是个有福的。可只有杜老实夫妇知道,这看似风光的聘礼背后,是他们为人父母的无奈,是女儿小小年纪就要离开家的牵挂。
王媒人立刻笑了,把田契和银元塞到他手里:“这就对了!杜老哥您放心,顾府定会好好待秀荷的!三日后,我就来接人!”
王媒人走后,杜老栓蹲在门槛上,看着手里的红帖,半天没说话。杜秀荷走过来,拉了拉他的衣角,小声问:“爹,我要去哪里呀?还能回来拔萝卜吗?”
杜老栓摸了摸女儿的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女儿的蓝布褂子上,晕开一小片湿痕:“秀荷乖,去了城里,要好好的……等爹将来有本事了,就去接你回家。”
可他心里清楚,这一去,女儿就再也不是杜家村田埂上那个能随便拔萝卜的小姑娘了,她要去顾府,去做那个能“救”顾明轩性命的童养媳,把九岁的自己,困进那座深宅大院里。
三日后的清晨,杜秀荷穿着王媒人送来的浅粉布裙,被秀荷娘抱着哭了半晌,才跟着王媒人上了顾府来接人的马车。马车驶离杜家村时,她扒着车窗往后看,看见爹娘站在土坯房门口,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两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江南的晨雾里。
河边的芦苇还在沙沙响,像是在为这个即将踏入深宅大院的小姑娘,唱着一首不舍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