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梦江南》红色小番茄

1、第 1 章

　　光绪三十一年秋，苏州顾府的正堂大厅里，梁上悬着的“德润堂”匾额，连空气都凝着沉郁。雕花窗棂外的雨丝斜斜织着，把庭院里的芭蕉打湿得发亮，却没半分冲淡厅内的凝重——上首那张铺着红色锦缎的太师椅上，顾老夫人端坐着，银白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攥着串菩提子不停地转着，目光扫过下首众人时，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下首左侧，顾老爷顾伯贤穿着件藏青暗纹马褂，平日里总是挺直的脊背此刻微微佝偻着，双手不停的反复摩挲着，眼底是掩不住的焦灼。他身旁的顾夫人周氏，眼圈红肿得像桃儿，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化作一声压抑的抽气，两只手不停地攥紧手里的绢帕，望着上首的老夫人，满眼都是哀求。他们的儿子顾明轩，才刚满十二岁，一场风寒拖了半月，竟日渐沉重，如今已烧得昏迷不醒，府里的大夫换了三个，都摇头说“要看天意”。

　　顾夫人是大家闺秀，书香世家，平日里端庄惯了，可是如今顾明轩病重，她也顾不了那么多虚礼了。顾夫人红着眼眶，手里的素色绢帕攥得变了形，指节泛白。她穿着件月白绣玉兰花的旗袍，旗袍下摆沾了些药汁的痕迹，显然是刚从儿子房里过来。“娘，伯贤，你们快想想办法啊，明轩才十二岁，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话没说完，眼泪就滚了下来，砸在身前地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顾夫人旁边的几案上摆着个白瓷药碗，碗底还剩些黑褐色的药渣，旁边放着本翻开的《本草纲目》，书页被手指摩挲得发卷。厅里静得可怕，只有周氏压抑的哭声，和老夫人手里菩提子转动的“咔嗒”声，交替着撞在人心上。

　　“哭有什么用？要是哭有用的话，我们倒是大哭一场也是可以的，现在是要找到解决问题的法子。”老夫人凝重又有些安慰的说道，她把菩提子往桌上一搁，发出清脆的响声，“伯贤，大夫来看过了吗？”顾伯贤点了点头，“看过了，大夫说只能用药先养着，看开了春再说。”

　　老夫人的脸仍旧严肃的很，望着门外的雨点沉思了片刻，“要我说还是找个八字合的童养媳来冲喜吧，当年伯贤他爹病重，就是找了个姑娘冲喜，才缓过来的。如今明轩这样，只能再走一遍老路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能试一试了。”

　　这话一出，顾伯贤夫妇抬起头怔了一下。周氏抬手用手帕急擦了擦眼泪，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可她转头看了看丈夫，望着丈夫眼底的绝望，终究把话咽了回去，只点了点头：“只要能救明轩，怎么都行，全听娘的。”顾伯贤也攥紧了拳头，没有说话，表示同意了老夫人的想法。

　　老夫人看着顾伯贤嘱咐道：“伯贤，这几天你就去多找几个出了名的媒人去打听一下，看哪家的姑娘合适，尽量的多找一些也好做个比对，另外，咱们也不亏待人家，彩礼什么的都给的厚厚的。”

　　顾伯贤认真听着老夫人交待，点了点头，“知道了，娘，我这就去找。”

　　就在这时，下首右侧传来一声轻嗤，打破了厅里的凝重。

　　众人看过去，与他们的焦灼截然不同，下首右侧的顾二爷顾仲贤，活像个置身事外的看客。他穿件宝蓝缎面夹袄，领口敞着，露出里面的水红里子，头发也没梳整齐，几缕碎发垂在额前，活脱脱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和厅里的气氛格格不入。他斜斜靠在椅背上，二郎腿翘得老高，脚上那双云纹锦鞋晃来晃去，手里把玩着个翡翠扳指，嘴角还噙着抹漫不经心的笑。他本就不掺和府里的正经事，平日里不是去戏楼听曲，就是约着朋友去画舫喝酒，此刻被硬拉来议事，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连老夫人的目光扫过来，他都只微微抬了抬眼皮，那玩世不恭的模样，看得身旁的二夫人李氏直皱眉。

　　“大哥大嫂也真是，”顾仲贤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点戏谑，“明轩病了就好好请大夫，找什么童养媳？这都宣统年了，还信这些老掉牙的玩意儿，传出去不怕人笑话？”

　　他身边的二夫人李氏吓得赶紧用手肘捣了他一下，脸上堆着赔笑，对着上首的老夫人和顾伯贤夫妇欠了欠身：“娘，大哥大嫂，你们别跟仲贤一般见识，他就是嘴上没个把门的，心里还是惦记着明轩的。”说着，又偷偷掐了顾仲贤一把，压低声音道：“你少说两句！”

　　顾仲贤却毫不在意，瞥了李氏一眼，反而坐直了些，手里把玩着翡翠扳指：“我实话实说罢了。当年爹那是碰巧，真以为冲喜能治病？要是冲喜有用，还要大夫做什么？再说了，找个小姑娘来家里，八字合不合另说，要是克着明轩，岂不是更糟？”

　　“顾仲贤！”老夫人一巴拍在桌子上，震得茶碗响了一声，随后手指着顾仲贤用心的劝道，“明轩是你亲侄子！你摸着自已的良心，你大哥大嫂包括明轩，他们平时待你怎么样，如今你亲侄子需要救治了，你不帮忙也就算了，你还说风凉话？”

　　顾仲贤却不怕她，反而笑了笑：“娘，我这不是风凉话，是实在话。大哥是家里的顶梁柱，明轩是嫡长孙，你们着急我理解，可也不能病急乱投医啊。再说了，找个童养媳，人家姑娘家愿意吗？小小年纪就被绑在顾家，一辈子的事儿，你们想过没有？倒不如让我再多娶几房，给您多生几个孙子。”

　　“你闭嘴！”顾伯贤猛地站起来，胸口剧烈起伏，“为了明轩，我管不了那么多！只要能救他，别说找个童养媳，就是让我折寿十年，我都愿意！”周氏也红着眼瞪着顾仲贤：“二弟，明轩是你亲侄子，你不帮忙就算了，别在这儿说这些丧气话！”

　　老夫人也被顾仲贤气的头晕，她不想再多费口舌，她沉声道：“仲贤，你要是不愿听，就回你院里去！但顾家的事，还轮不到你在这里胡言乱语！伯贤，你现在就去安排，三天之内，必须找到合适的姑娘，这件事，我亲自盯着！”

　　李氏见顾老夫人脸沉得很，她知道要想在这个家里有一席之地，一定不能得罪老夫人，她赶紧拉着顾仲贤的胳膊，对着顾仲贤使眼色：“你就别说了。”

　　顾仲贤看着大哥大嫂通红的眼睛，又看了看老夫人气得发白的脸，嘴角的笑意淡了些，却还是没服软，只是把脚放了下来，拿起脚边的鼻烟壶，凑到鼻子前吸了一口，慢悠悠地说：“行，我不说了。你们要找就找，到时候别又说我不帮你们。”

　　说完，他又斜靠回椅子上，闭上眼睛假寐，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只能对着顾伯贤摆摆手：“别管他！你现在就去托人，苏州城内外都找，明日就把姑娘的八字报上来，我亲自挑！”顾伯贤重重点头，转身就往外走，脚步匆忙得几乎踉跄。周氏也赶紧跟了上去，临走前还回头瞪了顾仲贤一眼。

　　厅里又静了下来，只有窗外的风雨声交织在一起。李氏看着丈夫无所谓的样子，长长叹了口气，小声道：“你啊，跟你有什么关系，说那么多干吗。”

　　老夫人看了看不成气的顾仲贤两口子，没有再理他们，只是望着顾伯贤夫妇离去的方向，重重叹了口气。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芭蕉叶上，淅淅沥沥，像是在为这堂前的风雨，又添了几分愁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