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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雨夜尸语 ...

  •   夜色浓稠,泼墨般浸染着西郊荒僻的官道。一场不期而至的秋雨淅淅沥沥地落下,冰冷的雨丝在夜风中斜织,打在车篷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如同无数细密的鼓点,敲在人的心头。

      沈青瓷坐在颠簸的马车里,身上裹着一件略显宽大的青色油衣,这是赵司尉出发前扔给她的。车厢内光线昏暗,只有角落里一盏气死风灯随着马车摇晃,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晕,映照着她沉静如水、却暗藏锋棱的侧脸。

      陆绎的手谕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层层涟漪,却未能搅乱她眸中深处的寒冰。西郊,更夫,遇袭身亡……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指向性太过明显。这绝非普通的协查案,而是陆绎为她搭建的,或者说,逼她踏入的舞台。

      马车外,赵司尉带着十余名精干缇骑,人人披着蓑衣,默然骑行在雨中,只有马蹄踏过泥泞路面的声音和金属甲片偶尔碰撞的轻响,打破这死寂的雨夜。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沈司直,”赵司尉冷硬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不带丝毫感情,“现场就在前方一里处的土地庙旁。京兆府的人已初步看过,留了两人看守。司丞吩咐,此案虽由京兆府主办,但我等需独立勘验,寻找可能与我司相关之线索,尤其是……与前案或特定势力勾连之痕迹。”

      他刻意加重了“特定势力”四个字,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马车车窗。

      沈青瓷在车内微微欠身:“下官明白,定当仔细勘验,不负司丞与司尉所托。”她的声音透过雨声,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

      马车很快停下。沈青瓷掀开车帘,一股混杂着雨水、泥土和隐隐血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眼前是一片荒草丛生的洼地,一座破旧的土地庙孤零零地矗立在黑暗中,庙旁歪斜的灯笼在风雨中摇曳,发出惨淡的光,勉强照亮了庙墙下一片被踩踏得泥泞不堪的区域,以及地上用草席临时遮盖的、人形的轮廓。

      京兆府的两名差役见到青衣司的人马,连忙上前行礼,脸上带着敬畏与几分不易察觉的松懈——这等棘手的无头案,甩给青衣司再好不过。

      “死者张五,西郊本地更夫,独身。”一名差役快速禀报,“昨夜丑时前后应是在此避雨或巡查时遇袭。今早被路过菜农发现。身上财物未见丢失,但……死状颇惨。”

      赵司尉挥挥手,缇骑立刻散开,呈扇形警戒四周,将现场与外界隔绝开来。他亲自上前,用刀鞘挑开了草席。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当看清死者状况时,沈青瓷的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翻涌,被她强行压下。

      更夫张五仰面躺在泥水中,双目圆睁,瞳孔中凝固着临死前的惊恐。他的喉咙被利刃精准地割开,伤口深可见骨,雨水混合着早已凝固发黑的血污,将他胸前的粗布衣裳浸染得一片狼藉。但这并非最令人心悸的,在他的心口位置,赫然插着一柄样式奇特的短匕——匕首通体乌黑,毫无光泽,唯有匕身靠近护手处,刻着一个模糊的、仿佛被刻意磨损过的飞鸟翅膀印记!

      又是“玄翼”的标记!他们竟然嚣张到将凶器留在了现场!是示威?是警告?还是……有意嫁祸,混淆视听?

      沈青瓷的心脏猛地一缩,袖中的手指悄然握紧。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再去看那致命的标记,转而仔细观察周围环境。

      土地庙墙根下有明显的蹬踏痕迹和一片凌乱的脚印,但已被雨水冲刷得模糊难辨。旁边的荒草有被压倒的迹象,一路向着西面,即白云观的方向延伸而去,虽然痕迹很浅,但在她刻意寻找下,依旧能看出些许端倪。

      “赵司尉,”沈青瓷蹲下身,指着草丛中一处不易察觉的、半埋在泥里的暗红色斑点,“此处似有血迹,并非喷溅状,更像是从凶器或凶手身上滴落。”

      赵司尉走过来,蹲下仔细查看,冷硬的脸上露出一丝讶异,随即点头:“不错。缇骑,循此方向,仔细搜索,不要放过任何线索!”

      几名缇骑立刻领命,沿着血迹和草叶倒伏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向前探查。

      沈青瓷则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尸体。她不顾污秽,戴上赵司尉递过来的鹿皮手套,仔细检查死者双手。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但在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甲缝深处,她借着缇骑举起的灯笼光芒,隐约看到了一丝极细微的、不同于泥土的深蓝色纤维。

      “有发现?”赵司尉注意到她的动作。

      “还不确定,”沈青瓷用小镊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几丝纤维取出,放入随身携带的、用于临时存放证物的油纸袋中,“需要回去比对。”她心中疑窦丛生,更夫为何会抓到深蓝色的织物纤维?这颜色和质地,不似寻常百姓衣物。

      她又检查了死者的鞋底,除了泥泞,还在鞋底的凹槽里,发现了一些细碎的、棱角分明且坚硬的灰色颗粒,不像是此地的普通砂石。

      “沈司直倒是心细如发。”赵司尉看着她专业而沉稳的动作,语气中那丝惯有的轻蔑似乎淡去了些许。

      “分内之事。”沈青瓷站起身,褪下手套。雨水顺着她的帽檐流淌,冰凉的触感让她头脑愈发清醒。现场留下的线索看似指向“玄翼”,但那飞鸟标记的匕首太过刻意,反而显得可疑。而指甲缝里的蓝色纤维和鞋底的灰色颗粒,或许是揭开真相的另一把钥匙。

      就在这时,前往西面探查的一名缇骑快步返回,手中捧着一块沾满泥污的腰牌:“司尉!前方百步处发现此物!”

      那腰牌是常见的黄铜材质,上面刻着“京畿巡防营”的字样!

      巡防营的人?他们昨夜为何会出现在此地?还与更夫之死产生了关联?

      案情瞬间变得扑朔迷离。表面是“玄翼”杀人留标记,暗里却牵扯出巡防营,还有那些不起眼的纤维与石砾。

      “巡防营……”赵司尉摩挲着腰牌,眉头紧锁,“他们负责外围警戒,按理说不该深入至此。”他看向沈青瓷,“沈司直,你怎么看?”

      沈青瓷沉吟片刻,缓缓道:“凶器标记明显,似有意引导。但这腰牌和死者身上发现的细微线索,或许才是关键。下官以为,需双管齐下。明面上,可依循‘玄翼’标记追查,稳住幕后之人;暗地里,则需查清这腰牌主人昨夜行踪,以及死者指甲中纤维与鞋底石砾的来源。”

      她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那石砾,观其质地棱角,不似天然冲刷形成,倒像是……开凿矿坑或石料时产生的碎屑。”

      “矿坑”二字,她说得极轻,却清晰地传入赵司尉耳中。

      赵司尉眼中精光一闪,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追问,只是点了点头:“就依沈司直之言。收敛尸体、证物,即刻回衙禀报司丞!”

      回程的路上,雨势未减。马车内,沈青瓷靠着冰冷的车壁,闭目凝神。脑海中飞速整合着方才获取的信息:“玄翼”的嫁祸?巡防营的卷入?与矿坑相关的石砾?还有那神秘的蓝色纤维……这一切都指向西郊,指向白云观,指向那个藏着火药的“三号坑东壁暗格”。

      陆绎让她来,果然是一步险棋,也是一步试探。她方才的表现,不知是否通过了这第一关?

      回到青衣司时,已近子时。衙门内灯火通明,尤其是陆绎的值房,烛火依旧亮着。

      赵司尉带着主要证物前去禀报,沈青瓷则被吩咐先回值房整理勘验记录。她知道,真正的交锋,或许才刚刚开始。

      她回到案牍库自己的隔间,脱下湿透的油衣和外袍,换上一身干净的司隶服中衣。刚点燃油灯,准备铺纸研墨,门外就传来了那熟悉的、平稳的脚步声。

      “沈司直,司丞有请。”陆绎身边的皂隶立于门外,声音透过门板传来。

      该来的终究来了。

      沈青瓷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微湿的鬓发和略显褶皱的衣襟,打开门:“有劳带路。”

      再次踏入陆绎那间充斥着冷冽松针气息的值房,沈青瓷的心境与以往又有所不同。少了几分初时的惶惑,多了几分历经生死与博弈后的沉凝。

      陆绎依旧坐在书案之后,墨色常服衬得他面容如玉,却冰封千里。他手中把玩着那柄从尸体上取下的乌黑短匕,目光落在匕身那模糊的飞鸟印记上,深邃难测。

      赵司尉肃立一旁,已将现场情况简要禀明。

      “沈司直,”陆绎抬起眼,目光如无形的网,瞬间笼罩住沈青瓷,“西郊一案,你有何见解?”他直接将问题抛了过来,省略了所有寒暄与铺垫。

      沈青瓷垂首,将早已打好的腹稿平稳道出:“回司丞,下官以为,此案疑点颇多。凶器标记显眼,颇有欲盖弥彰、嫁祸他人之嫌。而现场遗留的巡防营腰牌,死者指甲中的不明纤维,以及鞋底疑似矿坑碎屑的石砾,或许才是揭开真相的关键。尤其是矿坑碎屑,结合西郊地理,或与白云观一带之废弃矿坑有关。”

      她刻意点出“白云观”和“矿坑”,既是汇报,也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回应——她知道陆绎想让她查什么,而她,确实查到了相关的线索。

      陆绎静静听完,未置可否,只是将短匕轻轻放在案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依旧连绵的夜雨。

      “巡防营……”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语气莫测,“京畿巡防营指挥使,是永嘉侯的门生。”

      永嘉侯!一个在京城权势熏天、连沈青瓷这个初入京者都如雷贯耳的名字!那是世袭罔替的勋贵,与皇室关系密切,地位尊崇无比。巡防营竟然牵扯到了永嘉侯?

      沈青瓷的心猛地一沉。如果巡防营卷入此事,甚至背后有永嘉侯的影子,那这潭水就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玄翼”的能量,竟然已经渗透到了这个层面?

      “至于矿坑碎屑……”陆绎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沈青瓷身上,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本官会派人秘密查验其来源。而你,”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明日开始,暂停案牍库一切杂务,协助赵司尉,全力追查此案。明暗两条线,由你负责串联、分析。所有线索,直接向本官汇报。”

      这是要将她彻底推到台前,置于风口浪尖!不仅给了她更大的调查权限,也让她承担了更直接、更危险的责任。

      “下官……领命。”沈青瓷压下心中的波澜,躬身应道。她知道,这是一场豪赌。赢了,或许能获得陆绎更深的信任,更快地接近核心秘密;输了,便是万劫不复。

      “很好。”陆绎走回书案,从抽屉里取出一枚小巧的、非金非木的黑色令牌,递给沈青瓷,“持此令,司内案卷库、证物房,乃至部分外围线人渠道,你可酌情调阅、询问。但记住,”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刺骨的寒意,“令牌在手,意味着责任在肩。若行差踏错,或泄露机密,后果你清楚。”

      沈青瓷双手接过令牌。令牌入手冰凉沉实,上面刻着复杂的云纹,中间是一个篆体的“陆”字。这不仅是权限,更是一道枷锁,一道将她与陆绎,与这场针对“玄翼”乃至其背后庞大保护网的战争,更紧密捆绑在一起的契约。

      “下官明白,定不负司丞重托。”她将令牌紧紧握在手心,冰冷的触感让她异常清醒。

      “去吧。”陆绎挥挥手,重新坐回案后,拿起了另一份公文,仿佛刚才那番关乎生死的任命只是寻常。

      沈青瓷与赵司尉躬身退出值房。

      走在寂静的廊庑下,赵司尉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最终只是沉声道:“沈司直,好自为之。”便大步离去。

      沈青瓷独自一人,走在返回案牍库的路上。夜雨初歇,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寒意。她握着手心的令牌,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重量。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杀机四伏。永嘉侯,“玄翼”,巡防营,不明的纤维与石砾……无数的线索交织成一张更大的网。

      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仅仅是被动查案的司直。

      她是持令者,是局中人,是即将主动搅动这潭深水的,执竿人。

      回到案牍库隔间,她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摊开手掌。那枚黑色令牌在灯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她取出那份誊录了密文的宣纸,看着上面“三号坑东壁暗格”的字样,又想起现场发现的矿坑碎屑,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明日,她便要从这细微的石砾和那神秘的蓝色纤维开始,抽丝剥茧,将这笼罩在京城的巨大黑幕,撕开第一道裂缝。

      夜色深沉,而她案头的灯火,彻夜未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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