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司直》满陇桂雨

32、青锋淬火

　　夜色如墨，泼洒在青衣司衙门的飞檐斗拱之上，唯有案牍库协理值房的那扇小窗，还透出一豆昏黄倔强的灯光。

　　沈青瓷独坐灯下，面前摊开的，并非白日里需要处理的公务卷宗，而是她昨夜冒死从白云观矿坑带回、并耗费一夜心血初步破译的密文誊录。冰冷的文字仿佛带着周淮安未寒的血气，直刺眼底——“……火……药……藏……白……云……后……山……三……号……坑……东……壁……暗……格……”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这不仅是“玄翼”另一处致命秘密的藏匿点，更是周淮安用性命换来的、指向敌人心脏的利刃。然而，利刃在手，如何挥出，却成了横亘在沈青瓷面前的巨大难题。

　　经过昨夜矿洞遇袭，“玄翼”绝非毫无察觉的白痴。白云观附近此刻必然已布下天罗地网，静候着任何可能出现的探查者。她若再像昨夜那般孤身潜入，无异于自投罗网，恐怕连矿坑的边缘都无法靠近，便会尸骨无存。

　　依靠青衣司的力量？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她掐灭。李胖子之流巴不得她出错，绝不可能支持；而陆绎……想到那个男人，沈青瓷的心便是一阵复杂的悸动。他一次次出手相救，又一次次在她即将触及核心时给出警告或“指引”，如同雾里看花，虚实难辨。将全部希望寄托于他，风险太大。更何况，刀疤李在司内监牢被轻易灭口，足以证明青衣司这潭水，深不可测，内鬼或许就潜藏在身边。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宣纸上那些扭曲的“云虫书”符号，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沉淀。不能急，陆绎说得对，“不可操之过急”。她需要时间，需要谋划，更需要……借力。

　　“借力……”沈青瓷喃喃自语，眸中闪过一丝微光。她想起那日顺天府衙役前来询问孩童之事时，孙老鼠惊惶躲闪的模样。这老狐狸在司内沉浮多年，虽胆小如鼠，但对衙门内各种盘根错节的关系、乃至一些见不得光的消息渠道，恐怕比许多人都要熟悉。他或许不敢直接对抗“玄翼”，但在自保的驱动下，提供一些无关痛痒却可能至关重要的“信息”，并非没有可能。

　　还有那个被暂时羁押的周平。他是周淮安的弟弟，对“玄翼”有着刻骨仇恨，且常年混迹底层，或许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通往西郊或是打探消息的隐秘途径。他是一把复仇的刀，用得好了，或能收到奇效。

　　思路渐渐清晰。明面上的调查必须暂停，至少不能由她这个新任协理、已然引起多方注意的“沈青”来主导。她需要转入更深的地下，利用孙老鼠的“人脉”和周平的“仇恨”，织就一张属于自己的信息网。

　　然而，这一切的前提是，她必须稳住目前的局面，不能引起陆绎，尤其是李胖子和其他潜在敌人的进一步怀疑。

　　翌日，沈青瓷如同往常一样，准时出现在案牍库。她换上了那身象征从八品官身的青色官服，面色依旧带着一丝伤后的苍白，但眼神沉静，步履稳健，仿佛昨夜那个在矿洞中亡命奔逃、在灯下呕心沥血破译密文的人与她毫无干系。

　　“沈大人。”库内的书吏杂役纷纷行礼，态度比以往更添了几分敬畏。

　　沈青瓷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恨不得缩进地缝里的孙老鼠身上，并未多做停留，径直走向自己的书案。

　　她开始处理积压的文书，将整理密档目录的进度、库房日常管理等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甚至主动向李胖子呈报了一份关于“优化卷宗查阅流程”的细致条陈，字里行间充满了尽职尽责、锐意进取（至少在李胖子看来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劲头。

　　李胖子捏着那份条陈，肥硕的脸上肌肉抖动，最终也只是阴阳怪气地挤出一句：“沈协理倒是心比天高！先把库房里那些陈年烂账理清楚再说吧！”便将她打发回来。

　　沈青瓷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一个努力想在位置上做出成绩、却又被上司打压的普通年轻官员形象。这能有效掩盖她暗地里的行动。

　　午后，她以核查一份与漕运相关的陈旧档案（与火药线索无关）为由，再次提审了周平。

　　依旧是在那间僻静的耳房，周平的状态比昨日稍好，眼中死寂的绝望被一丝微弱的期盼取代。看到沈青瓷，他挣扎着想要起身。

　　“不必多礼。”沈青瓷示意他坐下，屏退了看守，只留二人在内。她没有绕圈子，直接低声道：“周淮安大人留下的线索，我已有些头绪。”

　　周平浑身一震，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激动得嘴唇哆嗦：“真……真的？！大人，您……”

　　“但那里如今戒备森严，强行探查必死无疑。”沈青瓷打断他，语气冰冷而现实，“你想为你大哥报仇，光靠一时血气之勇，只是送死。”

　　周平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切的痛苦与无力：“那……那我该怎么办？难道我大哥就白白死了吗？！”

　　“当然不。”沈青瓷盯着他，目光锐利如刀，“你需要耐心，需要帮我。你在京城底层摸爬滚打多年，我要你动用一切你能动用的关系，不露痕迹地打听两件事。”

　　“大人您说！只要能报仇，我周平这条命就是您的！”周平几乎是咬着牙说道。

　　“第一，西郊白云观附近，近几日有无生面孔出现？有无异常的车辆、物资调动？哪怕是樵夫、猎户看到的不寻常脚印，我都要知道。”

　　“第二，”沈青瓷声音压得更低，“想办法查一查，当年与你大哥同期被贬黜、或‘意外’身亡的兵部官员，还有没有像你一样侥幸存活，或者其家眷尚在京城、可能知晓内情的。记住，要绝对小心，不能让人察觉到是青衣司在查。”

　　周平仔细记下，重重点头：“大人放心，我在码头、街面上还有些信得过的苦兄弟，打听这些市井消息不难。至于兵部旧人……我尽力去摸排查访，一定小心再小心！”

　　“好。”沈青瓷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斗志，知道这把刀暂时握住了，“你且安心在此待着，外面的事，我会安排。一有消息，通过送饭的人传递给我。”她早已将一名受过周淮安恩惠、对“玄翼”同样心怀不满的老狱卒，悄悄安排到了负责看守和送饭的环节。

　　处理完周平这边，沈青瓷又将目标转向了孙老鼠。

　　她没有再采取之前那种直接的威胁，而是在一次分发整理密档目录的任务时，看似无意地将一份关于“衙内胥吏利用职务之便私售废旧文书”的陈年处分记录，混在了需要孙老鼠复核的卷宗里。

　　当孙老鼠看到那份记录时，脸色瞬间惨白，冷汗涔涔而下。那上面记载的勾当，与他昔日利用管理旧档之便，偷偷将一些看似无用、实则可能隐含信息的废纸卖与胡三之流的行为，何其相似！

　　下班时分，沈青瓷最后一个离开库房。在经过面如死灰、呆坐在值房内的孙老鼠身边时，她脚步未停，只轻飘飘地留下一句：“孙书吏，有些旧账，翻出来就不好看了。往后库房里那些‘不该出去’的东西，还需你多费心看紧些。至于外面有什么‘风声’，也该让你我这等‘自己人’先知悉才是，免得……措手不及。”

　　孙老鼠如同被针扎一般跳起来，看着沈青瓷远去的背影，脸上血色尽褪，又慢慢涌上一股绝望的顺从。他明白了，这位年轻的沈大人，不仅要他闭嘴，还要他成为其在司内的耳朵。他这条老命，乃至那些见不得光的往事，都已牢牢攥在了对方手中。

　　接连几日，沈青瓷便在这表面的风平浪静与暗地里的波涛汹涌中度过。她按部就班地处理公务，应对着李胖子的刁难和同僚或明或暗的审视，同时不动声色地接收着来自周平（通过老狱卒）和孙老鼠（通过各种隐晦的暗示和留在她案头的匿名字条）传递来的零碎信息。

　　周平那边反馈，白云观附近近日确实多了些陌生的货郎和樵夫，眼神精悍，不似寻常百姓。更有夜间的更夫听到过后山传来沉闷的、类似夯土的声音。

　　而孙老鼠则战战兢兢地透露，司内似乎有人在暗中打听沈青瓷调入案牍库前接触过的所有卷宗记录，尤其是与陈年旧案相关的部分。这让她心中警铃大作，意识到敌对势力对她的调查和怀疑正在加深。

　　这些信息如同散落的拼图，在她脑海中慢慢汇聚。敌人正在加固甚至转移白云观的秘密，而司内针对她的网，也在悄然收紧。

　　就在她苦苦思索下一步该如何落子，既能应对司内危机，又能继续推进对“玄翼”的调查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契机，伴随着巨大的风险，悄然降临。

　　这日散衙后，她正准备离开，陆绎身边那名神出鬼没的年轻皂隶再次出现，递上一份密封的文书。

　　“沈司直，司丞手谕。”

　　沈青瓷心中微凛，接过文书，拆开火漆。里面并非陆绎惯常的简洁指令，而是一份抄录的案情简报，以及一句附言。

　　简报记载：京兆府上报，西郊一名更夫昨夜遇袭身亡，现场遗留有打斗痕迹，据初步勘察，疑与近日流窜至京畿的一伙悍匪有关。京兆尹请求青衣司协查。

　　附言只有陆绎那熟悉的、铁画银钩的字迹：“西郊不太平，匪患或是表象。着沈青协理，明日随赵司尉前往勘验，收集线索，以备归档。”

　　沈青瓷握着文书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西郊！更夫！遇袭身亡！

　　这绝不可能只是巧合！

　　陆绎将这份差事交给她，是试探？是借刀杀人？还是……又一次将她推向漩涡中心，逼她在绝境中展露锋芒，或者说，逼她背后的“势力”露出马脚？

　　她抬头，望向衙门外那即将被暮色笼罩的天空，夕阳的余晖如同血染。

　　风暴，已至眼前。

　　这一次，她不再是被动卷入的棋子。

　　她深吸一口气，将文书仔细折好，放入怀中。眼中褪去了最后一丝犹豫，只剩下淬火后的青锋般的冰冷与坚定。

　　既然避无可避，那便迎难而上。

　　这西郊，这命案，这看似针对她的明枪暗箭……

　　或许，正是她破局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