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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兰澈问羽檄 刘川询斥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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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自己这位混血表外孙的“殷勤献礼”,身为靖国国君,何雅自是不可能照单全收、兰泽说啥他都信的,尤其是自神川大军北上以来。
这各国之间互有细作这事儿甭管放哪朝哪代、国内国外都是无法避免之事,所以不管是神川国内还是北上军中,都有靖国眼线。而何雅通过自己眼线收集来的情报与兰泽给的,可说是大相径庭,甚至差得越来越离谱。以至于他每每看兰泽密信时,都不免要抬眼瞧下自己亲弟弟何纪,心话难道这就是打虎亲兄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的自家兄弟看自家兄弟好吗?
但备战,是不能怠慢的。靖国自得到消息后,便开始应对。人也算了路程,觉得急行最多十日,所以在神川各方面还在筹备之时便早早开始调兵布防、全民动员。当神川大军正式出发之日,靖国已然是万事齐备、临阵以待了。可就在全国上下绷紧弦儿,铆足劲儿之际,敌人却迟迟不见。
探马也没闲着,不断得探了又报,报了再探,可都是敌军好似没怎么挪地方,还在路上露营、篝火,有吃有喝呢。
靖国守军每日望着空旷的城外——只有边境上神川的驻军一如既往的每天就像要最后攻城一般,装备整齐拉出来演练一遍,而这对于边境百姓、两边将士来说,是再平常不过之事,每天不听鸣金击鼓的声音反而不习惯。——可谓一如往常。
靖国人民也是,敌人是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渐渐的,最初那种危机感变成了比当年唐解元坐望苍天等秋香还急切的焦躁不安。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日日高墙深垒、城门高悬、剑拔弩张的家家闭户,街道戒严的生活渐渐引起了靖国国内的民怨。——百姓总要正常过日子的,这种高压的战备状态对于普通人来说,本身就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于是各方压力之下,何雅也只能无奈地下令重新放下城门,以免让他本就备受质疑的权威雪上加霜。
眼看着日子又过了一旬又半,这北上大军的征途才将将走了一半。以至于穆鑫每每看见兰肃都不觉紧握双拳,而兰肃却完全不以为然,全当看不见,还时不时从辂车的轩窗里伸出头,招呼马上的穆鑫“一起乘辂车吧。”
随行将校开始还是个个忿忿不平,可时间一长就也都习惯了。有时见兰肃一个人实在闲得发慌,还能主动上前陪着聊上几句闲天儿。至于士兵们,那可是乐在其中!本以为是去远赴一场硬仗,没成想一路走走停停,主打一个松弛不累,而且管吃管住,想着在哪儿呆着不得吃饭呀,所以也就乐此不彼了。
就这样,十万大军秋风习习马蹄缓,一路溜溜达达……气得穆鑫一有机会就寒碜兰肃,“当年玄奘一行要是这心态上路,估计一辈子都到不了西天,见不着佛祖如来了!”
“什么叫‘一’辈子?!”兰肃乐着摆手“下辈子也难!”
路上为一解闲愁,兰肃是换着人得“请”上车陪聊。这次,轮到刘携当这倒霉孩子了。
于车门绣幰外,刘携就听车内的骠骑将军打着拍子、自顾自低声吟唱着小曲“……南楼夜月,东窗疏雨,金莲共醉。人静回廊,并肩携手,玉芝香里。念紫箫声断,巫阳梦觉,人何在、花空委。寂寞危栏触倚。望仙乡、水云无际。芸房花院,重来空锁,苍苔满地。物是人非,小池依旧,彩鸳双戏。念当时风月,如今怀抱……”
挑绣幰,入车厢——
军中主帅正斜倚几案、摇头晃脑打着拍子。尽管兰肃看到刘携立刻收了声转而优哉游哉得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他自带的瓜果梨桃。可这在刘携看来还是妥妥的纨绔作风,不着调!瞬间有种想抄起那果盘扣兰肃头上的冲动,并于心中暗骂:子玄是瞎吗?!这得多差的眼神儿才能相中这么个玩意儿啊?!等回朝一定要和他好好聊聊!
耐着性子听着兰肃东拉西扯……突然想到,说来出发这么久了,倒是从未听这人提起过刘川,一次都没有,甚至哪怕与之相关的只字片语也都没有,好像这人在他这儿就从未存在过。于是试探着几次故意将话题引向刘川,却……都被兰肃立马儿岔开。
最后,此次聊天以刘携冷笑着留下句“看来此次出征,殿下是乐在其中。”告终。
兰肃瞧着刘携忿忿不平的背影……摇摇头,转而望向轩窗外。漫无目的得看了会儿风景,突然苦笑长叹:“难怪江淹说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啊……”不行呀,他还是不能让自己闲下来。不然,会太想刘川。
思念这东西真是奇怪,和距离居然成反比。离开得越远,想念的感觉越是强烈,且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弱。兰肃想起出征前,他曾特意去辞别唐冉。当时那位叔父还调侃地问“怎么不多带个人?”
叫叔父是兰澈授意的,觉得这样称呼既无君臣的疏远又能不失礼数。其实按兰澈最初的意思是叫“仲父”,但被唐冉乐着拒绝了,理由是“秦时有吕不韦,东晋有王导,可见这‘仲父’啊,它不是个什么好词儿。”
兰澈却不以为然“内姜小白喊管夷吾不也‘仲父’吗?可见这称呼的褒贬啊,它也分人。”
唐冉开始还觉得有理,可……突然反应过来,瞪着兰澈“内管夷吾字仲,此‘仲’非彼‘仲’!”
兰澈乐着劝“多大点儿事儿啊,不就怕被人说‘王与马共天下’嘛。可咱俩这‘名器相予,御床与共’的关系,它也是实至名归、名副其实嘛。”
唐冉听罢更加摇头“还是别了,压力太大。”所以,就一直以“叔父”相称至今。
兰肃想起当时曾对唐冉念叨,说“我发现自己最近好像很喜欢和一个人待在一起。”见唐冉不语“叔父不好奇是谁吗?”
“……”
兰肃想想也是问得多余——自己父皇的绣衣御史监察百官,叔父成天伴君左右,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于是“叔父觉得他怎样?”
“难得的将帅之才。”
“只是这样?!”
“其他的……你问我啊?”见兰肃摸鼻子,唐冉不觉失笑——小时候但凡不好意思了便是这样。笑着拍拍兰肃肩膀,“这两人之间的事,岂是外人能懂的。你……问心无愧便好。”若有所思的样子更像另有所指。
又到了每天沿途安营扎寨的点儿了。现在穆鑫也是习以为常了,根本不等主帅发话便轻车熟路得自动开始下令。
兰肃在辂车里看着他指挥队伍,心里不觉偷笑——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惯性吗?所以,哪怕是错的,但只要习惯了,它就变成对的了吗?还是,只要结局是对的,过程不管怎样都无所谓呢?这……倒是挺像自己从小读的史书。
在高举“仁义礼智信勇诚忠孝”的信徒笔下,同样是弑父杀兄,李唐太宗就成了“除隋之乱,比迹汤武,致治之美,庶几成康。文武之才,高出前古。盖三代以还,中国之盛未之有也。”
同样是大逆不道、作乱犯上,周武王却被孔子说成“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实在描不白了,孟子干脆说“曾闻武王诛独夫纣,未闻弑君者也。”主打一个就不承认!
这么想着,兰肃不禁摇头失笑,心中感叹,内商纣王都自焚了,周武还射人家尸首三箭,又以轻剑击之,以黄钺斩纣头,悬挂于白旗上。这还不算,还对人家已自杀的俩嬖妾也如法炮制,同一操作。这种人,还真是后世称颂的“至德也”啊。
下了辂车,伸着懒腰,舒展着身体,向营地走去。众将士见陵王,纷纷行礼。溜溜达达来到穆鑫身旁,怼怼这人“哎!我看这天儿也不早了,不如咱早点开饭吧。”
穆鑫无奈摇头,但却是一个字儿都懒得说,索性传令让火头军赶紧的。
将士们也都习惯了,吃着饭聊着天儿,看上去和郊游无二。
转眼已一更天,穆鑫巡视完军营,照惯例到主帅帐中汇报当日军务。
进账便见骠骑将军一身玄甲立于中军帐几案旁——
低头侧目,面无表情。穆鑫竟看出神……于心中感叹着制服确实诱惑的同时“你这是唱哪出?”见对方笑而不语,转眼又发现食案上的饭菜光了盘,不觉半开玩笑“怎么?终于不挑食了?!”——出发到现在,这人就一直不停抱怨着伙食,从没吃过这么干净。见这人还是笑而不语,“咱这运送粮草的车马可都到边境了,你要还这么个行军速度,我看回头还得再运回来些。”
“哈哈哈……你含沙射影地寒碜谁呢?!”
“哎呦,你还知道寒碜啊?!”
兰肃歪头浅笑……突然深吸口气,对着穆鑫仰仰头“干正事儿吧!”不顾这人一脸疑问“来人!”
穆鑫一旁听着,陵王亲率八千骑兵,穆鑫为副将。赵吉为先锋,前头领路,高澄断后,即刻出发。刘携、宫诚率其余人马日夜疾行,务必三日后抵达边境。
部署完,兰肃拿起佩剑、兜鍪就往帐外去,见穆鑫还愣在原地“怎么?还在想运回些粮草的事儿呢?”
“你!”
“你什么你!赶紧得吧!”
几日后,未央前殿——
兰澈正开朝会呢,就见黄门侍郎董秀从外殿急步到刘川身边,简单窃窃私语后将一封羽檄交于其手中。——神川有规定,即便朝堂之上,若遇紧急事务也可由黄门传话儿。余光盯着神色焦急的小将军三两下打开,眼神专注而……脸色煞白。兰澈意识到事儿不小,于是示意身边中书舍人让正在上奏的大臣停下。再看向刘川“车骑将军?”
“……”
中书舍人赶紧提高嗓门“车骑将军刘川!”
“臣在!”刘川被喊得有些懵。
“你可有事上奏?”
刘川犹豫了下,“启禀皇上,刚接军中急报,陵王率军四天之内连下三城,现已攻下靖国南部。”
满朝文武闻之开始窃窃私语……不知谁开的头“天佑我神川,恭喜皇上!”带着殿上列位官员一齐感恩皇恩浩荡。众人喜笑颜开之时,再看兰泽,脸色难看。兰溱,不以为然,而刘川,心事重重,完无队伍打胜仗后的喜悦。
兰澈瞧着,心里明白显然这羽檄上写的绝不只这些。于是宣布退朝,刘川宣明殿议事。
宣明殿内——
“咱北伐大军传来捷报,怎么你这代职大司马反倒……”兰澈品着茶“看着不高兴啊。”
“臣……臣……”想说担心大军觉得矫情,想说担心兰肃那更是难为情,于是绊绊卡卡。
“喜怒不形于色,心事勿让人知,也是身为将帅的基本素养。”唐冉一旁圆场。
兰澈颇有些意外地瞧向唐冉,眼神中带着些许玩味,冲刘川努努嘴“你这是说刘川呢?还是说刘备呢?这儿可不是刘汉,这儿姓兰!”
“臣不敢!”刘川连忙作揖。惹得唐冉不待见得瞅了眼兰澈。
兰澈偷乐之余,朝刘川抬抬手,示意其平身。“内羽檄上怎么说的呀?”
刘川稍作迟疑,仍旧是“陵王率军四天之内连下三城,现已攻下靖国南部。”随后补了句“急报简短,并未多言。”
兰澈瞥了眼这人,刚想开口,便听唐冉在清嗓子。“既如此,你回去后还需问明详情。”
“是。”
“后续增员如何啊?”
“三日后便可陆续抵达前线。”
兰澈又问些粮草补给、各部门协调之类,便让刘川退了。看着小将军消失在视线中……“你干嘛拦我?!这小子可是明摆着欺君!”转向唐冉假装问罪。
“说欺君谈不上吧,毕竟人说的‘急报简短,并未多言’,它哪个字儿不是事实?”
“哎哟,这么维护小将军?”
“吃醋?”
“谁?我?”一脸不屑“卿家若喜欢,朕一定成人之美!”毫不在意的语气下,将书案上的折扇扔到一边儿。
唐冉瞧着这假模假式之人不住得乐。
兰澈鉴貌辨色,略加思索“肃儿找过你?”几十年的形影不离、生死与共,已然无需言语、心有灵犀。
“出征前辞过行。”
“哈!对我这个做父亲的,也只是以军礼拜别,反倒特意跑你眼前儿辞行。”亦真亦假地吃起醋。见唐冉笑而不语“想当年我给他赐婚时,他那么不愿意可也没闹到你那儿去。现在为一人竟然专门去找你……”
“赐婚一事,也是肃儿懂事,不想我为难。”
“合着现在就不怕你为难了?!”
“小将军做事进退有度,极有分寸,又怎会让我为难?!”
“你呀,就护着肃儿吧。要不是有你,他也不敢一直行事乖张。”
似笑非笑“皇上只是拿臣做借口,来行这爱子之实罢了。”
“你……”听着这如此见外之话,兰澈收起笑容,皱眉看着唐冉“我可从没拿你当过借口。”
“那刚才怎么不直接问小将军要了羽檄?”索性拆穿这个借自己下台阶之人。
“那不你冲我咳嗽的吗?”兰澈开始耍赖。
“合着还是我的不是了?!”
“我的!我的不是!”
出了宣明殿——
刘川大步流星出宫,上回见这速度还是在石渠阁挨完戒尺。飞奔回府,三步并两步入公堂,斥侯已在此等候。退了所有人,连忙问详情。
斥侯说陵王率八千骑兵马不停蹄、连日奔袭,其速度之快让即使通风报信的敌军也望尘莫及。终于于一日寅时前至两国边境——靖国最南城池汤泽。留所带骑兵营地休整,陵王自己带将校、汇合已披甲持锐的驻军立马儿发动进攻。
原来北伐大军还未出发前,陵王就已密令姜住将军于每日寅时拉队伍演练,因此汤泽城措手不及而瞬间被破城。后又顺势拿下由利、横手二城,届时已取得靖国南部地区。并说离开时,大军正乘胜攻打靖首都卫城仙北城并取得明显优势。
刘川耐着性子听完,连忙问了自己最关心之事“陵王有无亲自上阵?”
“每战必定一马当先。”
话音未落,刘川“腾”地起身“可有受伤?”
给斥候吓一跳,赶紧“没,没有。”回话,又定定神儿“陵王未有受伤。”
刘川眼见长舒口气,坐回太师椅,神色凝重看着斥候“那‘尽屠之’是怎么回事?”羽檄上所书军情和刘川朝堂所言基本一致,除了三个字——尽屠之。
斥候据实汇报,说陵王在攻破首城时,便下令屠城,拿下一座屠一座。到羽檄送出之时,所拿三城不论士兵、百姓,男女老少,皆屠之。并下令放火烧城,共计屠杀十五万余人。
刘川难以置信地再次确认“是陵王下的令?”
“是。”
“陵王亲自下的?!”
斥候抬眼看了下这位代职大司马,确认是那位西征打过实战的将领,不是某些只会纸上谈兵的挂职小白。简而言之,就是懂军队规矩的。所以未作解释而只一句“是。”
刘川也是读出了斥候眼中的质疑,可……不禁疑惑“陵王屠城之令,军中就没人阻拦吗?”
“回将军,起初穆将军阻止,骠骑、镇北两位将军争执不下,高澄将军唯穆将军命令行事因此按兵不动,而众将领也是犹豫不绝,全军上下军心动荡。”
“然后呢?”
“陵王以违抗军令、动摇军心之罪将高澄将军,”看了眼刘川,“以黄钺,斩首于中军帐外。”
刘川一脸震惊……可转念一想,确实又没毛病。只是,如此杀伐果断,太出乎其意料。惊魂未定得点点头,示意继续。
“陵王还下令,我将士入城可随意抢夺财物并归个人所有。我军出其不意攻下首城并连屠两城后,当抵达第三城横手时,城中已闻风丧胆,大开城门投降。”
听到这儿,早已闭上眼的刘川深叹了口气“所以继续……杀降了?”
“是。七万余人尽杀之。”
刘川感觉自己已然精疲力尽,挥挥手退下斥候,自己瘫坐在太师椅上,久久无法平静。
他无法想象当时兰肃是怎样的心情,这人,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每天眉眼弯弯、只知道吃喝玩乐、成天全无正形的人吗?想那左将军高澄也是银印紫绶,位次上卿,说杀就杀了,还允许士兵城中抢掠……
突然明白了之前点将事兰肃为何执意避开自己,他不得不承认,若是当时他在兰肃身边,一定抗议到底,绝不从命。此时,刘川手扶前额,使劲儿按着太阳穴,感觉当年西征都没这么伤神过,头简直快要炸了。但是,兰肃错了吗?……刘川很难说他错。
同为将帅,刘川心知肚明,兰肃的做法绝对正确,甚至堪称教科书级别。他在心里默念着自己熟读的兵法……
《将苑》开篇首句便是“夫兵权者,是三军之司命,主将之威势。”
《六韬》之《龙韬将威》有云:“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杀贵大,……杀及当路贵重之臣,是刑上极也;……刑上极,……是将威之所行也。”
《尉缭子》之《将令篇》曰:“左、右、中军皆有分职,若逾分而上请者死。军无二令,二令者诛,留令者诛,失令者诛。”
《司马法》有曰:“凡战之道……因惧而戒,因欲而事,……是谓战法。”
……
屠城杀降是为了利用人的恐惧,放任将士抢掠是为了利用人的欲望,而杀将领是为了给他自己立军威,自己最担心就是兰肃军中无实权,而这些隐患兰肃自己都清除了。
刘川想起二人刚相识不久的中秋,兰肃喝高的那次,躺在床上笑言说他读这些兵法全都没用,还高谈阔论说兵法如同奕者之谱,设为之法,应变制胜则在人。
当时只觉是这人酒后的胡言乱语,可现在看来,原来兰肃比谁都熟读兵法,真正懂得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含义。
而那时兰肃之所以说对他刘子玄没用,或许正是看透了他,知道他狠不下心。
刘川不禁苦笑……如此杀伐果断、手腕强硬、铁石心肠,虽同为将帅,自己却实难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