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青溪》纯味九

3、一箭

　　陆清和如释负重地呼出一口气。

　　昨儿个夜里，她昏昏欲睡之际，百花宴上那道冰冷陌生的声音骤然出现，吓了她一跳。

　　然而更骇人的是，那声音说倘若一个时辰内仍未完成每日任务，别说回乡下躲清闲，陆清和连明早的太阳都见不着。

　　吓得她赶忙把翠禾摇醒，把上一世自己对富家子弟的谄媚之言，一股脑全对着她说了个遍。

　　直到脑海中传来“任务完成”的声音才罢休。

　　所以陆清和怀疑，所谓“舔狗系统”，只要求她每日必须尽谄媚之言，至于对象，则并无硬性规定。
　　而今看来，也的确如此。

　　陆清和对此很满意。舔字，她认得，狗字，她亦认得，可这二字连在一起是何意，她却一知半解，心中只有个模糊概念。

　　大概就是行阿谀之事，发谄媚之言吧。
　　并非难事。

　　既然对富家子弟生效，对丫鬟生效，对卖馍大姐生效，想必对农民、对农田也一定会生效吧！

　　陆清和瞬间精神焕发，对即将迎来的耕作生活满心憧憬。

　　临近傍晚，马车终于到达上溪村。

　　与京城的繁华俨然相比，这里山峦叠出，翠峰起伏，农田一茬接着一茬，零星坐落着几间茅屋。

　　陆清和站在亲生父母门前，深吸一口气，抬起手叩响门扉。

　　“来嘞。”门内传来妇人祥和爽朗的声音。

　　陆清和心一紧。

　　上辈子，她囿于京城，为保命死皮赖脸追着几个富家子弟满城跑，亲生父母找上门时，她为在尚书府立足，宁死不见。

　　是以至死都不知道把她带到人世的妇人样貌如何，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一概不知。

　　而此刻，她与她仅一门之隔。
　　陆清和忍不住屏住呼吸。

　　嘎吱一声，门开了，一个身着布衣的妇人出现在陆清和眼前。

　　比她高半个头，不胖不瘦，身上的布衣料子一般，胜在干净整洁。

　　“你是？”张惠安扶着门框，谨慎地看了眼面前衣着不凡的少女。

　　“我是陆清和，你的亲生女儿。”

　　闻言，张惠安身子一抖，猛地抓紧门框。

　　亲生女儿？是陆婧口中那个当年和她报错的孩子？尚书府来的千金小姐？

　　陆清和冲她微微一笑：“我们进去说吧，一路上舟车劳顿，有些累了。”

　　“好，好。”张惠安不自然地舔舔下嘴唇，赶忙后退一步，把路让开。

　　陆清和轻声道了声谢，跨过门槛走进屋子里，左右瞧了瞧，问：“爹呢？”

　　身后亦步亦趋的张惠安一顿：“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怎么没看见爹？”陆清和把行囊放到桌子上，扭过头看张惠安。

　　见她好似愣神，陆清和轻轻叫了声“娘”，哪成想听到这声“娘”，张惠安直接低头哭了出来。

　　“孩子，好孩子，我以为你做惯了大小姐，绝不会来乡下受苦的。”

　　“你怎么就来了呢？”

　　陆清和哑言，还以为连亲生父母都不欢迎她，可当张惠安抬起头，露出她饱含热泪、尽是关切的双眼时，陆清和几乎想和她一同哭泣。

　　“这里是我真正的家，你们是我的亲生父母，我是你们的女儿，当然要回来。”

　　一股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如潮水般涌向陆清和，她没想到，自己苦求了两辈子的爱与关怀，竟然在这一刻出现了。

　　出现在自己素未谋面的生母的泪眼中。

　　陆清和不禁哽咽住。她学着翠禾给自己擦眼泪的样子，捏住手帕，慢慢凑近，替张惠安拭去眼泪。

　　不必对视，共通的想法尽在不言之中。

　　平静好情绪，张惠安带陆清和去看了陆粮生，她的生父，七日前上山打猎不幸被毒蛇咬到腿，至今昏迷在床。

　　陆清和曾向翠禾讨教过一些医术，看得出陆粮生的状态实在不好，恐怕再拖下去，性命难保。

　　为什么？

　　上天为何待她如此不公？上辈子冷眼看她被玩弄于股掌，这一世，又要残忍夺去生父的性命。

　　心中顿时涌起无限悲凉。

　　陆清和心中有一千一万个疑问，她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不管再来几辈子，她注定无法平平淡淡一帆风顺过完一生吗？

　　不，如果这是命，那她绝不认命。

　　陆清和忍住悲伤，抽出一条新帕子擦掉眼泪，这帕子上绣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是她在替养父养母清扫院子时，翠禾忙里偷闲偷偷绣的……

　　对了，翠禾！
　　陆清和眼睛一亮。

　　翠禾被卖身为奴前一直在精进医术，哪怕后来给她做了丫鬟也没撂下，时常溜出府跟医馆的大夫学习。

　　说不定她会有办法！

　　陆清和把想法说与张惠安，对方连连点头，不过片刻二人就带着陆粮生坐上了奔向京城的马车。

　　城东，药铺。

　　乍一瞧见陆清和，翠禾不可置信地揉揉眼，还以为是在做梦。欢欣过后，她大致了解了情况，连忙搭手将陆粮生安顿在药铺后的一间客房。

　　检查完，翠禾松了口气，对陆清和说他的病情尚有转圜余地，在药铺调养月余，有九成的几率苏醒。

　　“太好了。”张惠安抱住陆清和，喜极而泣。

　　但旋即，又迎来了一个两难的选择。

　　陆粮生需要人贴身照顾，而家里的田地也亟待耕耘。倘若留在京城看护病人，没人搭理的地就会荒芜，下半年将颗粒无收。可若要回村种地，她又实在放心不下昏迷在床的夫君。

　　这可如何是好？

　　“莫担心，”陆清和温柔地搂住张惠安，安抚道，“娘，您留在翠禾这儿照看爹爹，家里的地交给我。”

　　张惠安下意识摇头：“这怎么能行？”

　　“你才回家，还没吃上口热乎饭就出钱出力替你爹找了神医治病，你已经帮了咱家大忙了，我这个当娘的，又怎么忍心让你一个小姑娘去种地呢？”

　　陆清和不语，腰一弯直接单手把她打横抱起，信誓旦旦道：“没什么不行的！娘你放心，我有的是力气。”

　　“看，我一只手就能把你抱起来。别说是您了，连门外那棵银杏树我都能连根拔起。”

　　“种地而已，对我来说轻轻松松，压根儿不叫事儿！”

　　见提心吊胆挂在她身上的张惠安仍要摇头，陆清和托着她在屋内又走了两圈，另一只手一放一提，还把红花梨实木圆桌给提溜到半空转了两圈。

　　把张惠安看得目瞪口呆。

　　“娘，这下您放心了吧。”陆清和把她放下，真心实意地盯着她的眼睛，“不瞒你说，我在尚书府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每日不是栽花、种树，就是洗衣、砍柴，比起来，种地还要轻松不少呢。”

　　见陆清和神情认真不似作伪，张惠安忽然悲从心来，饶是对陆婧，她们这种农户家庭都细心呵护、关爱有加，本以为声名远扬的尚书对孩子只会更爱护。

　　为何现在看来，反而连最普通不过的农户都不如呢？

　　她轻轻抚摸着陆清和的脸庞：“孩子，是娘对不住你。你先回家也好，免得在京城又想起伤心事。等你爹好些了，娘立马回去陪你好不好？”

　　“好。”

　　“好好好！”

　　“帮你犁三亩地就给俺二两银子？！陆家丫头，你可得说话算话！”

　　陆清和点头：“那是自然，张叔李叔，您从小跟我爹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他吗？”

　　面前的两个中年男人对视一眼，爽朗一笑：“那行，我们这就开干！”

　　“这样，我先给您一两，”陆清和从兜里掏出一两银子，“毕竟我初来乍到，跟大家伙还不太熟悉，以后多多关照。”

　　“得嘞，丫头你忙去吧，”张叔拍拍胸脯，“等你回来，俺哥俩保准把地给你犁的板板正正。”

　　陆清和笑着道谢，进屋换了双结实草鞋后锁上门，背着背篓朝后山去。

　　离开药铺前，张惠安跟她说过，家里还有两亩地在后山，不过土质较硬，难打理。

　　今儿她就要去看看到底有多难打理。

　　后山人迹罕至，道路曲折，参天树比比皆是，间或有鸟类啼鸣。

　　陆清和费了好大劲才找到那两亩地，在山腰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四周都是丛林灌木，不清楚有没有水流。

　　陆清和从背篓中掏出镰刀，动作麻利地割掉田里难缠的杂草，又拿出把尖嘴锄，突突突把地从头刨到尾，卡啦卡啦刨了三遍。

　　刨完地，她把锄头随手丢在田垄，没事儿人一样围着地左右转了转，仿佛刚才霹雳哐当的动静不是在干农活，而只是散了个步一样。

　　确认附近没人，陆清和回到田边，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抔土，这土被她刨得松散而细密，透着一股淡淡的潮湿的气息。

　　陆清和如同看世上最亲密最深爱的情人一般看着它，屏息片刻，郑重地吐出一句：“我爱你。”

　　“你是世上最美丽的、旁人无法企及的存在，我要永远陪伴在你身边，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

　　簌簌——簌簌——

　　附近的灌木丛发出窸窣声响，陆清和警惕地看过去，什么也没发现。

　　她撒了手心的土，正要过去仔细查看一番，天空倏而乌云密布，不肖片刻便哗啦啦下起磅礴大雨。

　　陆清和忙把农具都丢出来，拿起背篓挡在头上，跑进林子里找地方避雨。

　　苍天有眼。
　　叫她发现了一处山洞。

　　陆清和顶着背篓，不顾被荆棘拉的满腿伤，慌慌张张跑了进去。

　　甫一踏进洞口，只听“咻”的一声，陆清和连眼都没睁开，就被一箭射中脑门——
　　的背篓上。

　　哐当一声，背篓落地。

　　一道警觉的男声响起：“谁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