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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江南烟雨,墓碑无言 ...

  •   林晚提出要去探望兄长时,眼中那重新燃起的、名为“希望”的光芒,让顾北无法拒绝。然而,他心中清楚,这并非一件易事。

      林文翰逝于1958年,一甲子多的时光流逝,加之祖父手记中提到的那段特殊时期,要在一座城市里,找到一个可能早已湮灭无痕的普通学者之墓,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他看着林晚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好,我来想办法。”

      这一句承诺,开启了一场跨越时空的追寻。

      顾北的书房,一夜之间变成了信息作战的指挥中心。他首先将所有已知的线索——“林文翰”、“江南大学”、“1958年逝世”——输入了国内最权威的学术数据库和历史文献检索系统。

      屏幕上跳出了数不清的条目。大多是林文翰发表过的学术论文、翻译作品,以及后世学者在研究民国文学史时对他的引用和评价。这些冰冷的文献资料,勾勒出了一个才华横溢、治学严谨的学者形象,却对他的安葬之地,没有任何提及。

      顾北并不气馁。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在浩如烟海的信息丛林中,耐心地寻找着任何可能被忽略的蛛丝马迹。他开始查阅江南大学的校史档案、当年的教职工名录、甚至是地方志。

      林晚则安静地陪在他身边。她看不懂电脑上那些飞速滚动的字符,但她能感受到顾北的专注与认真。她会默默地为他泡上一杯热茶,或是将他随手乱放的书籍整理整齐。她无法在技术上提供任何帮助,便用这种最朴素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参与和感激。

      “哥哥他……不喜欢热闹。”在顾北一筹莫展的时候,林晚忽然轻声开口,“他曾说过,若有一日身故,希望能葬在一个清静的地方。最好有水,有柳树。他说,柳者,‘留’也。他想……留在一个能看得见故乡炊烟的地方。”

      这句充满了个人情感色彩的话,却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顾北的思路。

      他立刻调整了搜索方向。他不再执着于官方的档案,而是开始搜寻一些地方文史论坛、民间记忆项目、甚至是老校友的回忆录。他将搜索关键词,加上了“柳树”、“河畔”、“公墓变迁”等词汇。

      搜寻工作是枯燥而漫长的。两天两夜,顾北几乎没有合眼。电脑屏幕的光芒映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让他显得有些疲惫,但眼神却愈发锐利。

      终于,在一个关于江南市郊区历史变迁的民间研究帖子里,他发现了一条不起眼的线索。

      那帖子提到,位于城郊的“雨花台公墓”,曾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进行过一次大规模的改建。许多无人认领,或是“身份有问题”的旧墓,都被集中迁移到了公墓后山一个名为“静安园”的角落。而那片区域,恰好依着一条小河,沿河种满了柳树。

      顾北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立刻交叉比对“静安园”的资料,在一份由当地文史爱好者自发整理的、不甚完整的旧墓名单电子档里,他看到了那个让他耗尽心神的名字——

      “林文翰,(1905-1958),原江南大学文学院教授。”

      找到了!

      当顾北将这个结果告诉林晚时,她整个人都怔住了。她呆呆地看着屏幕上那行字,过了许久,才缓缓地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地、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一般,触碰着“林文翰”那三个字。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泪水,无声地滑落。那泪水里,有找到亲人的激动,有即将重逢的忐忑,也有一种跨越了生死与时空的、巨大的慰藉。

      隔天清晨,天色微濛。两人踏上了前往江南市的旅程。

      他们乘坐的是这个时代最引以为傲的交通工具之一——高速铁路。

      当那辆拥有流线型车头、通体洁白的“复兴号”列车,平稳安静地滑入站台时,林晚的眼中充满了惊奇。她记忆里的火车,是那种冒着浓浓黑烟、伴随着“哐当哐当”巨大声响的钢铁巨兽,每一次启动和停靠,都带着剧烈的震动。

      而眼前的这个“大家伙”,安静、优雅,充满了未来感。

      走进车厢,里面宽敞明亮,座椅舒适。列车启动时,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颠簸。林晚贴着车窗向外望去,窗外的景物飞速地向后掠去,城市的高楼大尽,很快被连绵的田野和村庄所取代。

      她看到窗外的电子屏幕上,显示着不断攀升的数字:200km/h,300km/h,350km/h……

      “哥哥,”她在心中默念,“你看,现在的火车,一个时辰,就能跑出七百里。你信里写的那个‘千里江陵一日还’的梦想,现在,已经变成了寻常人都能体验的日常。”

      这趟旅程,对林晚而言,不仅仅是一次空间上的移动,更是一场深刻的、关于时代变迁的沉浸式体验。铁路两旁,是她熟悉的江南水乡风光——白墙黛瓦,小桥流水。但在这片温婉的底色之上,又增添了无数崭新的元素:整齐划一的现代化农场、横跨河流的高速公路立交桥、远处地平线上拔地而起的工业园区……

      旧的肌理与新的血脉,在这片土地上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这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江南,一个她的兄长曾倾尽心力去守护、并对之寄予无限厚望的、新生的家园。

      两个小时后,列车抵达江南市。

      城市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江南的雨,细密如丝,带着一种温润的诗意。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他们转乘了一辆出租车,前往位于市郊的雨花台公墓。

      公墓建在一片缓坡上,满山都是郁郁葱葱的松柏。细雨为这片宁静之地,更增添了几分肃穆与清冷。

      根据事先查好的地图,顾北带着林晚,绕过主墓区,沿着一条湿滑的石阶小路,向后山的“静安园”走去。

      这里的环境,明显比主墓区要荒僻许多。墓碑的样式陈旧,排列得也有些杂乱。许多墓碑因为风雨的侵蚀,字迹已经斑驳不清。空气里,只有雨打树叶的沙沙声,和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林晚的心,随着脚步的深入,一点点地悬了起来。

      终于,在一排沿河的柳树下,他们停住了脚步。

      顾北指着其中一座极不起眼的、由青石板构成的矮小墓碑,轻声说道:“应该……就是这里了。”

      林晚的目光,穿过迷蒙的雨丝,落在了那块墓碑上。

      墓碑上没有照片,甚至没有多余的装饰。经过六十多年的风吹雨打,石板上已经生出了一些青苔。上面只简简单单地镌刻着两行字:

      “故学者林文翰先生之墓”

      “胞妹林晚吟敬立”

      当看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林晚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缓缓地跪倒在了墓前的泥地里。

      她终于……找到他了。

      “胞妹林晚吟敬立”——这六个字,是当年祖父顾承安在安葬好友时,出于一份私人的情谊与怀念,自作主张刻上去的。他或许是想,用这种方式,让这对生死相隔的兄妹,能以另一种形式“团聚”。

      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这位“胞妹”,会真的穿越近一个世纪的时光,亲自来到这里。

      顾北默默地将带来的那束白色雏菊放在一边,然后撑开伞,为跪在雨中的林晚,遮挡住那片冰冷的雨水。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给予她最沉默、也最坚实的支持。

      林晚伸出手,用衣袖,一点一点地、无比轻柔地,拂去墓碑上的雨水和青苔。她的动作,就像是在抚摸亲人苍老的脸庞。

      “哥哥……”

      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来了……晚吟来看你了。”

      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从她的脸颊滑落,滴入脚下的泥土。

      “对不起……我来晚了……来晚了六十多年……”

      她将那个红木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墓碑前,然后从里面,取出了那些早已被她读过无数遍的信。

      “你的信,我都收到了。每一封,我都收到了。”

      她跪在墓前,絮絮叨叨地,像个迷路许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她告诉他,自己是如何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时代醒来;她告诉他,自己见到了会飞的“铁鸟”,见到了能与千里之外的人说话的“小铁盒”,见到了能将人影印在巨大幕布上的、有声有色的“西洋戏法”。

      “……你信里说的那个新世界,我看到了。真的看到了。山河犹在,国泰民安。你和其他千千万万的人,用生命和理想换来的那个未来……很好,真的很好。”

      “只是……只是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你了……”

      说到最后,她再也说不下去,只能将额头轻轻地抵在冰冷的墓碑上,任由悲伤逆流成河,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这一刻,所有的语言都失去了意义。这块冰冷的墓碑,是她与过去唯一的、实质性的连接。她仿佛能够透过这块石头,感受到哥哥的灵魂,就安息在这片他所钟爱的、看得见故乡炊烟的江南烟雨里。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小。

      林晚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她从巨大的悲恸中,慢慢地,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而坚定的力量。

      她站起身,对着墓碑,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哥哥,你放心。我会……替你好好地活下去。替你,好好地看一看这个,你梦想中的新世界。”

      这是她的告别,也是她的承诺。

      回程的路上,林晚一直很安静。但她的那种安静,和前几天的死寂截然不同。她的目光不再空洞,而是有了一种雨过天晴后的清澈与沉静。那场迟到了六十多年的祭拜,像一场灵魂的洗礼,洗去了她心中最后的迷惘与负罪感。

      她终于与自己的过去,达成了一种和解。

      当高铁再次穿行在江南的田野上时,林晚忽然转过头,看向身边一直沉默地陪伴着她的顾北。

      “顾公子,”她轻声开口,声音虽然还有些沙哑,但语气却很平静,“一直没有好好问过你。你……是做什么的?”

      这个问题,标志着她终于开始,将目光从过去,真正地转向了现在。转向了这个,她即将要生活下去的世界,和这个世界里,唯一与她有交集的人。

      顾北微微一怔,随即温和地笑了笑。

      他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缓缓说道:“我是一名历史研究者。”

      “我的专业方向,恰好是……民国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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