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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尘封信笺,微光如炬 ...

  •   图书馆之行,像一场迟来的凌迟。它将林晚包裹在现代生活蜜糖外壳下的脆弱幻想,一层层剥开,露出了血淋淋的、名为“历史真相”的内核。

      此后的几天,公寓里的气氛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闷。

      林晚不再主动要求出门,也不再捧着平板电脑兴致勃勃地学习。她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安静地坐在窗边,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那片繁华的城市天际线。她的话变得很少,少到有时一整天,除了必要的“早安”、“晚安”,她都不会再对顾北多说一个字。

      她像一只羽翼被暴雨打湿的蝴蝶,收起了所有对新世界的好奇与探索欲,退回了自己的茧里。

      顾北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几次三番想开口说些什么来安慰她,但话到嘴边,又总觉得苍白无力。他能告诉她什么呢?说历史已经过去,要向前看?这对一个刚刚亲眼“目睹”了自己家园破碎、亲友命运成谜的人来说,无异于一种残忍的轻佻。

      他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默默地表达着自己的关心。他会变着花样为她做一些清淡可口的饭菜,会在她发呆时,悄悄在她手边放上一杯温热的牛奶,会在深夜听到她房间里传来隐约的啜泣声时,站在她的门外,久久伫立,却终究不敢敲响那扇门。

      他意识到,林晚正在经历一场严重的“幸存者”创伤。她为自己错过了那段最艰难的岁月而感到愧疚,为自己独活在一个和平富足的年代而感到负罪。这种源于时空错位的心理折磨,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她去承受的。

      这天下午,顾北正在书房整理一些从老宅带回来的旧物。这些东西,大多是祖父辈留下的书籍和手稿,因为年代久远,纸张已经泛黄发脆,需要小心存放。

      在一个积满灰尘的樟木箱底,他偶然发现了一个用牛皮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包裹的四角已经磨损,上面用遒劲的毛笔字写着“故友遗物,妥为后人”八个字,落款是“顾承安”,正是他祖父的名字。

      顾北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小心翼翼地解开系在上面的麻绳,打开层层包裹的牛皮纸。

      里面,是一个小巧的、雕花的红木盒子。

      他打开盒盖,一股陈旧的木香和墨迹的味道扑面而来。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叠信笺。

      信纸是民国时期常用的那种竖条纹的薄宣纸,因为岁月的侵蚀,边缘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是用钢笔书写的,笔锋清隽有力,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文人的儒雅与风骨。

      顾北抽出最上面的一封,展开来。

      信的抬头,是“晚吟吾妹”。

      那一瞬间,顾北的呼吸仿佛都停止了。

      他几乎是立刻就辨认出,这独特的称呼,以及这熟悉的字迹,正是出自林晚的兄长,林文翰之手!

      他压抑住内心的震动,迫不及待地读了下去。

      “晚吟吾妹,见字如晤。沪上近日风声愈紧,日寇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国难当头,吾辈自当奋起。然刀兵无眼,前路未卜。兄长此去,不知何日可归。唯心中所念,独你一人而已……”

      信的内容不长,是林文翰在决定投身抗日洪流之前,写给自己妹妹的诀别信。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国家危亡的忧心,对妹妹的牵挂,以及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与决绝。

      顾北一封封地读下去。

      这一叠,竟有十几封信。时间跨度,从1937年淞沪会战前夕,一直延续到1945年抗战胜利。

      这些信,显然从未寄出。它们更像是林文翰在战火纷飞的八年里,写给远方(或者说,另一个世界)妹妹的日记。

      在这些信里,顾北看到了一个与历史书上冰冷记载完全不同的、有血有肉的林文翰。

      他写上海沦陷后的孤岛时期,知识分子们如何在夹缝中坚守民族气节;他写自己如何辗转前往后方,在大学里继续教书育人,为国家保存文化的火种;他写在敌机的轰炸下,如何在防空洞里批改学生的论文;他也写物资匮乏的窘迫,一块肥皂、一盒火柴都成了奢侈品,但他从未抱怨,笔下依然是对未来的信心。

      “……今日得报,吾军于长沙大捷,举国振奋。吾于陋室之中,遥向东方,满饮一杯水酒,以慰英灵。吾妹可知,黑夜虽长,黎明终将到来。你我当年所期盼之新世界,虽道阻且长,然终究可期……”

      在最艰难的岁月里,他的笔下,依然燃烧着不灭的理想主义火焰。

      顾北发现,几乎每一封信的结尾,林文翰都会提到他的妹妹。

      “……近日偶感风寒,卧榻数日。病中恍惚,竟见你坐于床前,为我拭汗。醒来方知是梦,怅然久之。吾妹,兄长不孝,未能护你周全,实乃此生最大之憾……”

      “……今日见一女学生,眉眼竟有几分似你。聪慧好学,于西文上颇有天分。吾将父亲所留那支派克钢笔赠予她,望她能替你,多看一看这个世界……”

      “……胜利了!晚吟,我们胜利了!今日,山城万人空巷,鞭炮齐鸣。吾立于人群之中,泪流满面。八年了,我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若你在,该有多好……”

      读到最后一封信,顾北的眼眶也湿润了。

      他终于明白了。

      林文翰从未有一刻忘记过他的妹妹。林晚吟,这个他以为早已不在人世的妹妹,是他熬过那八年漫长黑夜的精神支柱,是他心中最柔软、最温暖的一片净土。

      他将所有无法言说的思念、痛苦与希望,都倾注在了这些永远无法寄达的信笺里。

      顾北小心翼翼地将信纸叠好,放回木盒。他又在箱子里翻找,最后,在箱底的夹层里,找到了一本祖父的手记。

      翻到其中一页,他终于找到了关于这些信的来历。

      原来,抗战胜利后,祖父顾承安重返上海,多方打听,才得知了好友林文翰的下落。林文翰在后方积劳成疾,加上早年受过伤,身体一直不好。解放后,他婉拒了去北京任教的机会,选择留在江南一座小城的大学里,继续做他的学问。

      祖父曾去看望过他。那时的林文翰,已是两鬓斑白,形容清癯。他将这个装满信的木盒郑重地交给了祖父。

      他对祖父说:“我孑然一身,怕是时日无多了。这些信,是我写给晚吟的。若我死后,烦请承安兄将此盒与我合葬。我生前未能与她团聚,死后,总想离她近一些。”

      手记上记载,林文翰病逝于1958年。祖父遵其遗愿,本想将此盒放入他的骨灰盒中。但阴差阳错,因为当时的一些政治运动,祖父自身也受到了冲击,这件事便耽搁了下来。等到风波平息,祖父再想完成好友嘱托时,却已经找不到林文翰的墓地所在。

      于是,这个装满了兄长对妹妹无尽思念的木盒,便被祖父珍藏了起来,一藏,就是半个多世纪。直到今天,才被顾北无意中发现。

      顾北手捧着这个沉甸甸的红木盒子,心情久久无法平复。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叠旧信。

      这是迟到了近一个世纪的家书。是林文翰跨越了生死的时光,递到他妹妹手中的、一盏微弱却温暖的烛火。

      或许,这正是解开林晚心结的唯一钥匙。

      他拿着木盒,走到客厅。

      林晚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窗边,像一尊忧伤的雕像。

      “林晚。”顾北走到她身后,轻声叫了她的名字。

      林晚缓缓地回过头,眼神里一片空茫。

      顾北没有多说话,只是将那个红木盒子,轻轻地放在了她面前的茶几上。

      林晚的目光,被那个古朴的盒子吸引了。她似乎认出了盒子上熟悉的花纹,眼神里出现了一丝波动。

      “这是……”

      “你哥哥,林文翰先生的遗物。”顾北的声音有些沙哑,“是我今天,在祖父的旧物里找到的。”

      “哥哥的……遗物?”林晚的身体猛地一颤,她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抚上那个冰凉的木盒,仿佛上面还残留着亲人的余温。

      顾北退后了一步,将空间留给了她。

      林晚迟疑了许久,才用尽全身的力气,打开了盒盖。

      当她看到里面那叠熟悉的信笺,当她看到那第一封信上“晚吟吾妹”四个字时,她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光芒。

      那字迹,是她闭上眼睛都能在脑海中描摹出的、属于哥哥的字迹!

      她的眼泪,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决堤而下。

      这一次,不再是图书馆里那种压抑的、无声的饮泣。而是一种压抑了太久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宣泄口的、痛彻心扉的嚎啕大哭。

      她颤抖着拿起那些信,一封一封地读着。

      她的哭声,从一开始的压抑,到后来的放声大哭,再到最后的哽咽抽泣。整个客厅里,都回荡着她悲伤到极致的声音。

      她终于知道了。

      在她沉睡的那些年里,哥哥并没有忘记她。他一直,一直都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与她“对话”。

      他告诉她,战争有多残酷,但他又是如何坚守。他告诉她,生活有多艰难,但他又是如何满怀希望。他告诉她,他对她有多么的思念,她是他黑夜里唯一的光。

      这些信,像一道温暖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心中那道由愧疚和负罪感筑起的冰冷堤坝。

      原来,她不是一个可耻的“逃兵”。

      在哥哥心中,她是他想要用生命去守护的、象征着和平与美好的“故乡”。他的奋斗,他的坚守,很大一部分意义,就是为了能让像她一样的亲人,有朝一日能生活在一个不再有战火和恐惧的世界里。

      她如今身处的这个和平年代,这个她曾感到格格不入的繁华盛世,正是哥哥和千千万万像他一样的人,用血与火、用理想与坚守,所换来的未来。

      她不该为此感到愧疚。

      她应该……替他们,好好地活下去。好好地看一看,这个他们至死都未能亲眼见到的、崭新的世界。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嗓子完全沙哑,直到眼泪流干。

      林晚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但那双被泪水洗刷过的眼睛,却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却无比坚定的光。

      她看向一直默默守护在她身边的顾北,用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顾公子,谢谢你。”

      “我想……我想去看看哥哥。”

      她捧着那个木盒,像是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我想去告诉他,他信里写的那个新世界,我替他……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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