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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书海寻踪,旧梦惊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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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院那场光怪陆离的梦,在林晚的心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那块巨幕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往想象力极限的窗,让她窥见了未来的无限可能。但与此同时,也让她对自己身处的这个“现在”,以及那段被远远抛在身后的“过去”,产生了更深的迷惘。
她与这个世界之间,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深渊。这道深渊,由将近一个世纪的时光构成,里面填满了她错过的历史、战争、变革与新生。
她迫切地想要填补这片空白。
于是,图书馆,成了继超市和电影院之后,她向顾北提出的第三个目的地。
S市的市立图书馆,是一座设计感十足的现代化建筑。巨大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内部结构开阔而通透,一排排顶天立地的白色书架,宛如知识构筑的森林,充满了宁静而庄严的力量。
当林晚踏入这片书海的刹那,她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发自内心的亲切与安宁。
这里的气味和她记忆中的书房很像——干燥的纸张气味,混合着淡淡的墨香。但这里的规模,却是她那小小的藏书阁所无法比拟的。这里没有沉重发霉的古籍,取而代之的是崭新、规整、被精心分类的现代书籍。
顾北为她办理了一张借阅卡,然后耐心地教她如何使用馆内的电子检索系统。
“你想看什么类型的书,都可以在这里输入关键词查找。”他指着触控屏幕,向她演示,“比如,输入‘民国史’,系统就会显示出所有相关书籍的位置,精确到在哪一排书架的第几层。”
看着屏幕上瞬间跳出的一长串书名和索书号,林晚的眼中再次流露出惊叹。这种精准而高效的寻书方式,对她而言,又是一次认知上的刷新。
“我想……我想看看,从民国十七年开始……后来都发生了什么。”她犹豫了一下,轻声说出了自己的诉求。
顾北的心,被她这句话轻轻地刺了一下。
他知道,这是她内心深处最渴望、也最畏惧触碰的部分。那是她自己的人生被强行中断后,整个国家和民族继续走下去的道路。对她而言,那是一段属于“别人”的历史,却又与她的命运紧密相连。
“好。”他点点头,没有多问。他在检索系统里输入了几个关键词,很快便带着她来到了历史类书籍的区域。
站在那几排专门陈列近现代史的书架前,林晚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呼吸沉重。
她伸出手,指尖从那些书脊上缓缓划过。《抗日战争史》、《解放战争实录》、《新中国成立》、《改革开放三十年》……每一个标题,对她而言,都像是一扇厚重的大门,门后,是她完全陌生的、波澜壮阔的数十年。
她最终,抽出了一本名为《民国风云(1928-1949)》的书。
书的封面已经有些微卷,显然被很多人翻阅过。她抱着这本沉甸甸的书,和顾北一起,在靠窗的一个僻静角落坐了下来。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她面前的书页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偶尔响起的、轻轻的翻书声。
林晚深吸一口气,翻开了书的第一页。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开始了倒流。
铅字将她重新带回了那个熟悉的年代。但这一次,她不再是亲历者,而是一个站在上帝视角的旁观者。
书本用一种冷静、客观、甚至有些冰冷的笔触,叙述着她离开后的世界。
她看到了“九一八事变”,看到了东三省的沦陷。她看到了“一二八事变”中,十九路军在上海奋起抵抗,炮火几乎烧到了她曾经的家门口。她看到了一场席卷全国的、长达八年的残酷战争。
书上的文字是理性的,只是在陈述事实。淞沪会战、南京大屠杀、武汉会战、长沙保卫战……一个个地名,一串串伤亡数字。
可落在林晚的眼中,那些冰冷的铅字,却仿佛都活了过来,变成了一幅幅血流成河的人间地狱图。
她几乎能想象得到,她熟悉的那些街道,在日军的炮火下是如何化为焦土。她能想象得到,那些曾经在霞飞路上与她擦肩而过的、鲜活的生命,是如何在侵略者的屠刀下挣扎与哀嚎。
她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书页在她颤抖的指尖下,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她看到了哥哥曾经提到过的那些名字——那些为了救亡图存而奔走呼号、甚至付出生命的仁人志士。书本给了他们英雄的定义,却也用寥寥数行字,概括了他们悲壮的结局。
她甚至在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那是一位曾经来家中拜访过哥哥的青年学者,温文尔雅,谈吐不凡。而照片旁的注解写着,他于1939年,因从事地下抗日活动,被日伪特务杀害于沪西郊外。
那一天,他还曾笑着对她说,等这场风波过去,定要请她去听一场西洋音乐会。
巨大的悲恸与窒息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原来,在她安逸地沉睡在地下的那几年,在她因为一己之私而逃避的那些岁月里,她所热爱的故土,她所熟悉的同胞,正在经历着这样一场惨绝人寰的浩劫。
她以为自己只是错过了一段人生,现在她才明白,她错过的是整个民族最沉痛、最悲壮、也最不屈的一段记忆。
“啪嗒。”
一滴滚烫的眼泪,砸在了书页上,迅速晕开了一小团墨迹。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她死死地咬着嘴唇,不想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但眼泪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无法抑制地滚落。
她不想哭,尤其是在这个安静的公共场合。这是一种深深烙印在她骨子里的、属于大家闺秀的体面与克制。
但她控制不住。
那种巨大的、迟到了近一个世纪的悲伤与愧疚,几乎要将她的理智撕碎。
坐在她对面的顾北,从她翻开书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默默地关注着她。他看到了她脸上血色的褪去,看到了她身体细微的颤抖,也看到了她眼中的光芒一点点被痛苦所吞噬。
他没有出声打扰。他知道,这是她必须独自面对的“历史”。任何语言的安慰,在那样沉重的真相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直到他看到她无声的眼泪,看到她那副拼命隐忍、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溃的样子,他再也无法坐视不理了。
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用自己高大的身躯,不动声色地为她挡住了来自其他方向的视线。然后,他伸出手,轻轻地,将她面前那本厚重的历史书,合上了。
“砰”的一声轻响,隔绝了那些血淋淋的文字。
林晚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从噩梦中惊醒。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站在面前的顾北。
“我们……回家吧。”顾北的声音很低,很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
他没有问她看到了什么,也没有说“别难过”之类的废话。他只是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终止了她正在经历的这场精神酷刑。
林晚看着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能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用力地点了点头。
回家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言。
林晚一直低着头,将自己的脸埋在阴影里。顾北则沉默地走在她身边,为她隔开拥挤的人群。
回到公寓,林晚像一只受伤的小兽,默默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顾北站在客厅里,听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心里说不出的压抑。他知道,她需要时间,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空间,去消化今天所承受的一切。
他没有去打扰她,只是默默地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餐。他想,或许一顿温热的饭菜,能给她带去一丝丝微不足道的慰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晚饭做好了,林晚的房门依旧紧闭着。
顾北将饭菜用罩子盖好,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等待着。他没有开电视,也没有玩手机,只是偶尔抬起头,看一眼那扇寂静无声的门。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的城市灯火,透过玻璃,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小时,或许是两个小时。
“咔哒”一声,林晚的房门,终于打开了。
她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眼睛还是红肿的,但脸上的神情,却已经恢复了平静,一种近乎于麻木的平静。
“对不起,顾公子。”她走到顾北面前,低声说道,“今天……又让你见笑了。”
“没关系。”顾北看着她憔...悴的样子,心里一阵发紧,“晚饭已经做好了,还热着,先吃点东西吧。”
林晚摇了摇头:“我……没什么胃口。”
她顿了顿,抬起头,用那双红肿的眼睛认真地看着顾北,问道:“顾公子,你能……再告诉我一些事吗?”
“什么事?”
“关于……我哥哥的。”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书上说,抗战胜利后,又发生了一场战争。我想知道,像他那样的人,后来……都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像一把尖锐的刀,直直地插向了历史最复杂的那个节点。
顾北的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她在问什么。林晚的哥哥,林文翰,是一个典型的民国知识分子。他爱国,有理想,向往西方的民主与科学,但骨子里又保留着传统文人的风骨。这样的人,在新旧政权交替的巨大洪流中,他们的命运往往是复杂的,甚至是悲剧性的。
顾北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了无数历史人物的结局。有的随国民政府去了台湾,一生遥望故土;有的留在了大陆,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历经了无数次政治运动的洗涤与磨难;还有的,则在时代的夹缝中,被彻底碾碎,消失得无声无息。
无论哪一种,说出来,都只会让她本已伤痕累累的心,再添一道新的伤口。
可是,他能骗她吗?
看着她那双充满恳求与希冀的眼睛,顾北发现自己说不出任何一句虚假的、善意的谎言。
因为他知道,她要的不是安慰,是真相。
哪怕那真相,无比残酷。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艰涩地开口道:“很复杂。”
他选择了最中性、也最沉重的一个词。
“像你哥哥那样的知识分子,在后来的几十年里,他们的命运……走向了很多不同的方向。有的人……继续从事学术研究,为新国家的建设做出了贡献。也有一部分人……”
他停顿了一下,斟酌着词句,“他们……因为一些历史的原因,经历了很多的……坎坷和磨难。甚至……”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林晚已经从他沉重的眼神中,读懂了那些未尽之言。
“我明白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飘,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没有再追问下去。
那个模糊而残酷的答案,已经足以扼杀掉她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的幻想。
是啊,她怎么会天真地以为,在那样的惊涛骇浪之中,她那有些天真、有些固执、一生执着于风骨与理想的哥哥,能有一番坦途呢?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车水马龙,一片繁华。
可林晚却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而黑暗的地下。整个世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刺骨的寒冷。
她以为自己跨越了九十多年的时光,来到的是一个崭新的、充满希望的未来。
可直到今天她才发现,那个她拼命想要逃离的过去,那些她最牵挂的人,他们的命运,其实早已被写定在了历史的尘埃里。而她,只是一个迟到了太久的、无能为力的……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