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岛》饱莫尔

3、第 3 章

　　Fanny虽然看不懂中文，但是从宁梦奇的表情里也猜到了她刚刚是收到了怎么样的一条消息。她了然地拍拍宁梦奇的手臂，没有多问，只是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里盛满了温柔的笑意。

　　她们又一起分享了一些生蚝和红酒，聊了很久的天。其实宁梦奇的法语并不算太好，她也只是来了巴黎不到四个月而已，但是奇怪的是，她们两个人总是能通过一些简单的法语句子和词语迅速知晓对方的意思。

　　不知道又聊了多久，宁梦奇见Fanny的眼睛里已经带有倦意，跟她道了声晚安就回到了自己楼上的公寓。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安静下来才觉得真实感盈满了胸腔。

　　那份被张璋那两条简短信息点燃的喜悦，正像投入热水的泡腾片，汹涌地、无法抑制地翻腾着，咕嘟咕嘟冒着快乐的泡泡。

　　【好的。】
　　【女朋友，圣诞节快乐。】

　　每一个字都像被蜜糖浸泡过，在脑海里反复回响。她扑倒在自己那张不算宽敞的双人床上，抱着枕头把发烫的脸颊埋进柔软织物里，却依然无法平息那颗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

　　窗外巴黎的星空似乎都格外明亮。她睡不着，一点儿睡意都没有，巨大的兴奋感像电流一样在她的身体里乱窜。

　　她拿起手机，反复看着那两条信息，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下去。她想找个人分享，迫不及待地。可这个时候的巴黎，她的同学和交到的几个语言不是很通的朋友都在与家人团聚或者沉浸在各自的狂欢里。

　　她想到了远在中国的闺蜜范为为。算算时差，C市现在应该是清晨七八点的样子，范为为那个夜猫子，估计刚睡下没多久，但也该起床了……吧？

　　她试探性地发了一条消息过去：【为为！醒了吗醒了吗！有天大的好消息！！！】
　　没想到，几乎是秒回。
　　范为为：【刚被尿憋醒……什么好消息？你中彩票了？】
　　宁梦奇看着屏幕，忍不住笑出声，手指飞快地打字：【比中彩票还好！我脱单了！！！】
　　范为为：【！！！？？？】
　　范为为：【等我窝个尿，视频说！】

　　没过两分钟，范为为的视频通话请求就响了起来。她立刻接起，屏幕那头出现范为为睡眼惺忪头发乱得像鸟窝的脸，背景光线昏暗，隐约能看到陌生的带着点工业风的天花板和吊灯。

　　“快！老实交代！什么时候的事？对方是谁？长得帅吗？干什么的？中国人外国人？你同学？”范为为连珠炮似的问题砸过来，虽然她看起来还没睡醒，但八卦之魂永不熄灭。

　　“就今天晚上！不对，是刚刚，零点的时候他答应的！是我们学校的，学理论物理的，中国人。”

　　“理论物理？听起来很牛逼啊！长得怎么样？”范为为调整了一下姿势，屏幕晃动间，宁梦奇敏锐地注意到她身后的背景，那绝不是范为为自己那个堆满玩偶和衣服的粉色小窝。那墙面是粗糙的水泥质感，床头的壁灯造型极简甚至冷硬。

　　“为为，”宁梦奇暂时按下了自己的分享欲，眯起眼睛打量着屏幕那头，“你现在在哪儿呢？这好像不是你家啊。”

　　范为为打了个哈欠，混不在意地摆摆手：“哦，昨晚在酒吧遇到个帅哥，感觉不错，就跟他回家了。”她撇撇嘴，语气带着点索然无味的嫌弃，“啧，白瞎了那张脸，中看不中用，银样镴枪头。”

　　宁梦奇听得脸一热，啐了她一口：“你真是……注意安全啊。”

　　“安啦安啦，老子有数。”范为为混不吝地笑笑，又把话题拽了回来，“别打岔，快说你那个理论物理！母胎单身这么多年，老树终于开花了，快让我看看是什么神仙人物把我们小梦奇搞定了，有照片吗？”

　　宁梦奇有点不好意思：“还没拍过合照呢……他这个人，有点特别。”她努力寻找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张璋，“就是……思维模式跟正常人不太一样，非常理性，有时候有点一根筋，但人很好。”

　　她把张璋用数据分析同意交往，以及之前种种直男行为挑着说了几件，比如用分贝衡量情绪，用百分比评价食物咸淡。

　　范为为在屏幕那头听得目瞪口呆：“我靠……宝贝儿，你这是什么绝世大可爱啊？听起来像外星人刚登陆地球在学习人类社交。”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不过你喜欢就好！恋爱嘛，最重要的是过程，开心就行，别想那么多结果。”

　　“过程当然重要，但结果也很重要啊。”宁梦奇小声反驳，“我是认真的。”

　　范为为撇撇嘴，一副恋爱中的女人没救了的表情，显然不太认同这种结果论，但也没再泼冷水：“行行行，你认真，你最认真。总之恭喜你啊宝贝！等你们稳定了带回来给我看看，我得好好见识一下这位外星人先生。”

　　两个女孩隔着屏幕又叽叽喳喳地聊了许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开始泛起一丝微弱的灰白，范为为那头也传来了陌生男人的嘟囔声，她们才意犹未尽地挂断了视频。

　　通完话，宁梦奇心里那股沸腾的兴奋感似乎因为找到了宣泄口而慢慢平息下来，转化为一种深沉而踏实的倦意。她缩进被子里，抱着手机，看着锁屏上张璋的那两条信息，带着满心的甜蜜和对未来无限的遐想，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踏实。等她自然醒来摸过手机一看，竟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快一点了。屏幕被无数的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提醒填满，而所有的来源，都指向同一个名字，张璋。

　　从早上九点开始，每隔半小时左右就有一个未接来电，伴随着几条信息：
　　【醒了吗？】
　　【如果醒了请联系我。】
　　【还在睡？】
　　【我到你公寓附近了。】
　　最后一条是十分钟前的：【我在你楼下。】

　　宁梦奇瞬间清醒，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她赶紧回了一条：【我刚醒！睡过头了】

　　信息几乎是秒回，快得让她怀疑张璋是不是一直盯着手机：
　　【开门。】

　　宁梦奇脑子嗡的一声，手忙脚乱地跳下床，赤脚跑到门边，一拉开门，张璋果然站在门外，穿着一件看起来就很保暖的深灰色羽绒服，站得笔直，表情是一贯的平静，只是镜片后的眼神似乎比平时专注些。

　　“啊！”宁梦奇低呼一声，瞬间慌了神。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头发乱糟糟地翘着，脸上还带着枕头压出的印痕，眼屎可能都没擦干净，牙没刷，脸没洗，还穿着皱巴巴的睡衣！

　　怎么能让刚确立关系的男朋友看到这副尊容！

　　她吓得立刻把门“砰”地一声关上，背靠着门板，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在心里哀嚎一声，冲到床边把脸埋进被子里，瓮声瓮气地对着门外喊：“你……你等一下！等我五分钟！就五分钟！”

　　门外安静了一下，然后传来张璋平稳的回应：“好。”

　　宁梦奇像被上了发条一样，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卫生间，用最快的速度刷牙洗脸，胡乱拍了个爽肤水，拿起梳子跟打结的头发斗争，又匆忙换上一件柔软的米白色羊绒毛衣和一条浅蓝色牛仔裤。整个过程她心跳如擂鼓，手微微发抖。

　　好不容易收拾得能见人了，她深吸一口气，再次走到门边，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表情，才缓缓打开了门。

　　张璋还站在原地，好像那五分钟对他而言只是短暂的数据等待时间。他看到门开，目光落在她脸上，仔细地看了两秒，然后递过来一个细长的小盒子。

　　“圣诞快乐。”他的语气没什么波澜，“第一份礼物。”

　　宁梦奇愣了一下，接过盒子，心里像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有点痒。她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完全不懂浪漫为何物的人，居然还会准备礼物。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是一条项链，吊坠是一个小巧精致的镂空的立方体结构，里面嵌着一颗在缓慢转动的金属陀螺仪。设计非常简约，带着一种冷静的疯感，很像是张璋能送出来的礼物。

　　“这是……”

　　“一个简单的陀飞轮结构简化模型，象征时间的精确与平衡。”他顿了顿，补充道，“我觉得它很……稳定。”

　　宁梦奇看着手心里这个小小的不断自转的立方体，在透过走廊窗户的冬日阳光下闪烁着光。

　　稳定。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品质了吧。她心里软成一片，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很漂亮，我很喜欢！谢谢你，张璋。”

　　张璋看着她明晃晃的笑容，似乎怔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你喜欢就好。”

　　“你吃午饭了吗？”宁梦奇问。

　　“还没有。”

　　“那我们出去吃？或者买点东西，去塞纳河边坐坐？今天天气好像还不错。”

　　“可以。”张璋表示同意，“先去河边吧，今天日照充足，虽然气温不高，但体感温度应该可以接受。晚上再一起去餐厅吃。”

　　于是，两人在附近的烘焙店买了刚出炉还带着温热度的可颂，又在小家乐福买了各种颜色的软糖和两杯鲜榨的石榴汁，然后散步来到了塞纳河畔。

　　冬日的阳光确实如同张璋所计算的那样慷慨地洒在河面上，泛着粼粼的金光，驱散了不少寒意。他们找了处相对干净的石阶坐下，背后是古老的石砌河堤，眼前是缓缓流淌的塞纳河和对岸轮廓清晰的建筑。

　　宁梦奇拆开软糖的包装，捡了一颗橙色的递给张璋：“尝尝这个，橙子味的。”

　　张璋接过，放进嘴里咀嚼了几下，评价道：“甜度很高，胶质口感，有人工香精的味道。”

　　宁梦奇：“……”

　　她自己塞了一颗紫色的到嘴里，浓郁的葡萄香精味化开，其实味道并不算好，但心情好，连带着觉得这廉价的软糖也别有风味。

　　一阵河风吹过，带着水汽的凉意穿透了毛衣，她忍不住轻轻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抱紧了手臂。

　　张璋注意到了她的动作，他看了看她，又感受了一下风速，然后很客观地陈述：“就是有点冷。” 说完，他做了一个让宁梦奇目瞪口呆的动作，他伸出手，把自己羽绒服的拉链，从容地、稳稳地，往上拉到了顶，严严实实地护住了自己的脖子。

　　“……”

　　宁梦奇看着他这一系列流畅自然的操作，一时语塞，简直哭笑不得。这家伙的脑回路……她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带着点无奈又觉得好笑的语气，耐心地像教小朋友一样对他说：“张璋……在这种时候，正常的操作，不应该是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女朋友披上吗？”

　　张璋拉好拉链的手顿在半空，镜片后的眼睛眨了眨，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类似恍然大悟和程序错误交织的神情。他看了看宁梦奇抱着手臂的样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刚刚拉好的拉链，几乎没有犹豫，立刻动手，“唰”地一下又把拉链拉开，然后利落地脱下那件看起来就很暖和的羽绒服，直接披在了宁梦奇的肩上。

　　动作快得甚至带着点不知所措的笨拙。

　　还带着体温的羽绒服瞬间将宁梦奇包裹，她嗅到他衣服上有一种特殊的香香的味道，不是香水味，而是一种……宁梦奇暂且认定是他的体味。

　　她看着他里面只穿着一件不算厚的毛衣，连忙说：“你穿回去一半，我们披着一起，不然你该感冒了。”

　　张璋对这个提议理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宁梦奇把宽大的羽绒服展开，示意他坐近一些，将衣服的一半搭在他身后，两人就这样肩并肩，挤在一件羽绒服下，看着塞纳河上的游船缓缓驶过。

　　“你的粉丝要闹了。”

　　宁梦奇正喝着石榴汁，听到他冷不丁冒出来的话一头雾水：“啥？”

　　“你已经有四天没有更新了，我刚刚等你起床的时候在你的评论区底下看到好多人在催你更新。”

　　等你起床……的时候。

　　这话听起来就好像是他们睡在一起，他先醒来，然后侧躺着用手臂撑着头看着她熟睡的样子等她醒来一样。光是想着这样的场景就让宁梦奇脸红心跳。

　　张璋看着宁梦奇低头绞着手指不说话的样子，以为她创作遇到什么难题了：“巴黎的素材拍腻了吗？没关系，我们可以一起去周边的国家吃。”

　　“好。”她点点头，瓮声瓮气的回应。

　　晚上他们去了一家传统的瑞士奶酪火锅店。店里氛围温暖喧闹，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奶酪、伊比利亚火腿和葡萄酒的味道。他们坐在角落的位置，看着小锅子里咕嘟咕嘟冒着泡的奶酪，叉着切成小块的面包、土豆和火腿，裹上热乎乎的奶酪拉出长长的丝。

　　张璋依旧用他严谨的态度对待食物，分析着不同奶酪的融化温度和拉丝长度，但宁梦奇看得出，他也在努力享受这种热闹的充满烟火气的氛围。她教他怎么才能拉出最长的丝，两人像比赛一样，笑声不断。

　　从奶酪火锅店出来，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密的雪。巴黎的雪，总是下得有些矜持，一片片悄无声息地落下。

　　“下雪了耶！”宁梦奇是南方人，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雪，她伸出手接住几片冰凉的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迅速融化。

　　两人并肩走在飘雪的巴黎街头，漫无目的的走着，谁也没有说话。经过一个路灯下，光线在雪花中晕染开一圈柔和的光晕。宁梦奇停下脚步，仰头看着漫天飞雪，又看向张璋。

　　他个子很高，此刻也正低头看着她，眼神在雪花和灯光的映衬下，似乎比平时柔和了许多。宁梦奇突然很想吻他。

　　他们刚刚吃完奶酪火锅，嘴里还残留着那股浓郁独特的气味，实在算不上什么浪漫的接吻时机。

　　但是她就是很想吻他。

　　她踮起脚尖，轻轻地、迅速地在他微凉的唇上印下一个吻，带着奶酪的咸香和伊比利亚火腿的微咸。

　　张璋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似乎没预料到宁梦奇这个突袭的吻。但他的手臂却下意识地环住了她的腰，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他垂眸看着眼前近在咫尺脸颊绯红的她，那双总是隔着镜片冷静观察世界的眼睛里，此刻全是她。

　　这层凹透镜的阻隔，此刻显得太多余。

　　他抬起左手，用指尖轻轻勾下了那副细丝眼镜。没有了镜片的阻隔，他低头，深深地吻了下去。

　　这一次，不再是浅尝辄止的印记。他含住她的下唇，温柔地吮吸，耐心地描摹，用舌尖轻轻撬开她的齿关，探索着那份独属于她的气息。这个吻变得绵长而深入，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却也充满了珍视的探寻。

　　宁梦奇在他的吻里软了下来，只能依附于他环在腰间的手臂和他滚烫的胸膛。

　　不知过去了多久，过路的一只贵宾犬想要在张璋的鞋子上撒尿，打断了这次漫长的拥吻。

　　宁梦奇退开后，脸颊绯红，不敢再抬头看他的眼睛。

　　张璋沉默了几秒，然后低声说：“刚刚吃饭的时候我只能尝出奶酪的咸淡和油腻程度，但是神奇的是在你嘴里我可以完全的感受到奶酪的味道。这是一次很特别的体验。”

　　“以后可以考虑你吃东西前所有的食物在我嘴巴里过一道。”宁梦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侧身握住了他有些冰凉的手，“走吧，雪越来越大了。”

　　他们牵着手，走在越来越密的雪幕里，身后留下一串并排的脚印。

　　此刻的他们，在2015年巴黎圣诞节的漫天飞雪里，在彼此还残留着奶酪味道的唇间，在初吻的羞涩和恋爱的甜蜜中，满心满眼都是对方，以为这就是永远的开端。

　　至少在这一刻——

　　他们的爱恋纯粹炙热。
　　他们坚信着相爱能抵岁月漫长。

　　走到宁梦奇公寓楼下，雪渐渐小了。

　　“明天……”他开口，“实验室有个新项目要启动，我接下来一段时间可能会比较忙。”

　　宁梦奇正沉浸在甜蜜里，闻言点点头，理解地说：“没关系，你忙你的。”她想着，他这样专注科研的人，忙起来是常事。

　　“嗯。”张璋看着她，点了点头，“快上去吧，外面冷。”

　　“好，你回去也小心。”宁梦奇冲他挥挥手，转身走进公寓大门。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张璋才缓缓收回目光。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亮屏幕。

　　屏幕上，是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简短信息，只有四个字：

　　【她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