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辰曦》步华慎

4、第 4 章

　　熟悉的声音越过七天的分别，再次在耳边响起，带着那人熟悉的语调，像过去的十几年那样。

　　一只手搭住我的肩膀，电流从掌心的接触点袭过四肢百骸，汇聚到不知道是否还存在的心脏里。

　　肩膀上的手从正面绕过脖颈，摸上另一侧的耳垂，随手捏了捏，另一只手攀上另一侧的肩膀。他以前特别喜欢这样，走路时就能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暖呼呼的一团。

　　我好想你啊，向辰曦。

　　无知无觉间，泪流满面。

　　“许从。”

　　痛苦化为实质性的手，扼住了喉咙，我说不出任何的话，只能从鼻腔嗯出若有若无的回应。

　　泪水滴滴答答顺着脸颊落下，被身后伸出的手接住，向辰曦语气很软：“许从，你怎么这么爱哭啊。”

　　我以为他会愤怒或是高兴地问我：你怎么在这？

　　他只问我，为什么这么爱哭。

　　以前向晨曦养腿伤的时候，两条腿没有多少的好肉，简直不忍直视，看一眼就能落下泪来，我却总是强迫自己一寸一寸的看，再背过身偷偷抹眼泪。

　　向晨曦是后来才发现的这回事，他那个时候就笑我是爱哭鬼。

　　泪水有时候来的没有丝毫的道理，在自己都没有觉察的时候，眼睛先替我痛了一回。

　　让我铭记他的痛苦，让我知道那时候差点失去他。

　　向晨曦，你怎么能这么倒霉啊。

　　头顶星河流淌，脚下山脉蔓延，世界之大，我想要不多，可老天总是跟我作对。

　　向晨曦被我弄得没有办法，抬手把我的泪抹到了自己脸上，“你看，我真是爱哭鬼。”

　　这个笑话不好笑，伤得我好痛。

　　报复般的用力回身抱住了他。

　　不是幻觉，是完整的，是身上没伤的，是我的向晨曦。

　　实现的太少。

　　“哎呀哎呀，紧死了。”向辰曦被抱了个猝不及防，口中说着抱怨的话，实际上他与我同样用力。

　　我们的心仿佛在同频共振。

　　我的头埋在向晨曦的颈窝里，泪水蹭在皮肤上，凉得向晨曦一哆嗦。

　　向辰曦轻拍了两下，我没动，又拍了两下，我才不情不愿地松开。

　　向晨曦噙着笑，眉眼弯弯，脸颊薄红，漫天星河又回到了这样的一双眸中。

　　我深知自己是个无趣的人，曾经努力的想让自己能达到成为向辰曦的捧哏的水平，说过很多似是而非的话，被向辰曦笑了很久。

　　此情此景下，我的心态与那时重合，只有一个朴素简单的愿望，我想看到向辰曦的笑，我希望他的笑里不像现在这样掺杂了很多的酸涩，于是我说：“我没哭，只是被天上的星星晃的。”

　　向辰曦一愣，这次是真的被我逗乐了，他笑的时候，头微仰，眼睛眯起来，嘴会笑成一个爱心的形状。

　　我被他带着也笑起来，可是泪水就是止不住，淅淅沥沥的往下淌。

　　向辰曦仰着头，从下巴上将落未落的泪滴开始，一点一点吻去那些湿润。

　　我不舍得眨一下眼睛，我的灵魂要永生永世的记住。

　　向辰曦嘴角带着温柔的勾，闭着眼睛，微踮着脚，一直吻到我的眼睛，然后睁开眼睛，笑意更深：“还哭的话，我们就没有说话的机会了，你没有话要跟我说吗？”

　　“有，我有。”我其实根本没反应过来，能见到向辰曦已经是意料之外的惊喜，这个惊喜砸的心下空白一片，什么都思考不了，苦涩和甜蜜混搭，眼中酸涩，流泪只是身体的本能。

　　如果可以，我希望时间停止，我希望我的泪水滔滔不绝，这样向辰曦能永远在我的眼前和我啄吻。

　　我眨眨眼睛，把湿润驱逐，伸手用力的抹了一把。

　　深吸一口气，一瞬不瞬的和向辰曦对视，牵动嘴角，像过去无数个清晨那样开口：“向辰曦，早安。向辰曦，早安。向辰曦，早安。向辰曦，早安。向辰曦，早安。向辰曦，早安。向辰曦，早安。”

　　一口气说了七遍，弥补错过的七天。

　　情绪又翻涌上来，气也不够，说到最后，近乎无声。

　　像面对一只不断蹭手的小狗，向辰曦摸了摸我的发顺着拍了拍背，帮我顺气，边拍他边说：“早安。早安。早安。早安。早安。早安。早安。”

　　“还有吗，许从。”向晨曦笑嘻嘻地，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颊。

　　千言万语在嘴边，我要先说哪一句？

　　是我想你了，我舍不得你，还是你疼不疼？

　　不管哪一句，都代表着我和你无法延续的余生了。

　　我不想，我不要，我要和你一起走。

　　天边流光般的人流向西奔腾不绝，他们是什么，又将去往哪里。

　　我有太多的疑问，我有太多的愿望，如果只能实现一个，我希望来世再见。

　　“向辰曦，咱们下辈子能在一起吗？”我祈祷，我恳求。

　　我自认是一个懂得知足的人，可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如果我不是作家，如果向辰曦那日不加班，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拥有的一切被打碎之时，人就会陷入如果叠加着如果的循环里，变得贪得无厌。

　　踏上雪山的时候，心里祈求的是向晨曦永远幸福美满；在往生石旁猎猎风声中，唯一的想法是再听一次他的声音；呼吸越来越艰难的时刻，愿望是想再见一面。

　　声音听到了，面也见到了，我却又奢求下辈子。

　　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不知足的人，愿望能实现吗？

　　这一刻，被我一瞬不瞬盯着的向晨曦仿佛变成了能实现一切愿望的神，只要他一点头，就都能实现。

　　向晨曦垂眸一笑，“我会永远陪着你。”

　　我得到了不再分离的承诺，一时间喜形于色，“真的吗？”

　　向晨曦点点头，我想摸摸他的脑袋，没成想向辰曦笑容一收，拉住我的手腕，一起飘到了我的身体旁，另一只手弹了一下我的额头，“但是，打住，许从，你别想忽悠过去。”

　　向晨曦蹲下，把“我”从头摸到脚，又从脚摸到头，在胸腔那里停了一会儿。

　　向晨曦冷着脸，我一阵心虚，手心都像“冒汗”了，看看天看看地试图找话题，又看到天边的那条流光满溢的长河，“那到底是什么，他们又去往哪里？”

　　向晨曦冷哼了一声，“你现在还不用知道，你先给我解释解释，谁会穿这么少来雪山，你就是这么爱惜身体的？”

　　向晨曦气极，一巴掌拍在我的大腿上。以前他生气就喜欢拍我大腿。

　　我没躲。

　　我心里有愧，但是我没办法，“可我见到你了。”

　　向晨曦没说话，一时间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往生石的风，漫山的经幡好似又在眼前翻涌，新旧交叠，颜色斑驳，绵延不绝。

　　“许从。”向晨曦沉着声音叫了我一声，又没了下文。

　　我的喉咙发紧，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向晨曦不同意，他不同意我对他的离开耿耿于怀，他不同意我自杀般的来雪山，他不同意我自私的来找他。

　　可我没有办法。

　　离开他，我要怎么活呢。

　　年少以为自己已把生死课题参透，思来想去不过是独身一人过余生而已。

　　那年的意外来的太过的突然，把我的思考能力都连带着拿走了，很多的问题我都还没有能力想明白，就被命运翻滚般的往前推。

　　现在想来，那时，我就应该随着我的父母一起离开。

　　那样向晨曦也不会认识我，也就没有无妄之灾，现在说不准也能像大部分男性一样，结婚生子，家庭和睦，也不用总想着怎样在父母面前展现另一个男人对他如何的好。

　　不会背后受人指指点点，也不会有很多想开口却不能开口的瞬间。

　　终究是我，耽误了向晨曦。

　　“咚”向晨曦面上带着点薄怒，用指关节敲了一下我的头。

　　“许从，你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你脑子里装的都是水吗，敲起来咚咚响。”向晨曦说着说着，眼角泛起泪光，“你是傻的吗，你这么曲解我的意思，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你根本就不爱我......”那不多的怒气渐渐的散了，刻意说出来的狠话也能被一眼识破，无奈与心疼渐渐的翻涌了上来，到最后都似乎融在了无边的夜色里。

　　我们互相太了解了，在双方的眼里都是□□，任何的表情，任何的话语，任何任何的言外之意都无所遁形。

　　任何恶毒、伤人的话都犹如无根之木，还没遮天就再起不能。

　　我们的本质都太过理智，而理智过头的人会额外的苛求自己。

　　向晨曦在苛求自己，我也在苛求自己。

　　“我把家里你的照片和你写的日记都整理在一个小木盒里放在了爸妈家门口的柜子里。”

　　“我把财产都给爸妈了，银行卡和各种的存单都整理好了，连带着各种证书都放在文件夹里快递发过去了，现在应该收到了。”我顿了一下，“幸好当初都写了你的名字。”

　　那时确权签字的时候向晨曦难得脸红脖子粗的生气，我也一反常态的固执己见。

　　向晨曦垂下眼眸，牵住了我的手，我们一起飘到了不知哪座神山的山顶，这里低头能够俯瞰山川十里，抬头能够仰望银河几转，“许从，其实我并不知道......人死后会去哪，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能够一直留在你的身边。”

　　我静静的坐在他的身边，风吹过了我们的身体，什么也没有。

　　“事发之后，我一直在一个很虚无的空间，里面什么也没有。我在那里一直等，想了父母，想了你，想了很多很多。”

　　“我尝试离开，可不管怎么走，都是‘无’，那可能是真正的死无葬身之地吧，我以为我会永远的留在那。”

　　向晨曦仰着头看着天边流光溢彩的人潮，离得远了那些欢声笑语也听不到了，只余下寂静一片。

　　我偏着头看着向晨曦，他出神地望着天边，星月都映在他的眼底。

　　向晨曦也转头看向我。

　　“可是某一刻我听见了你的声音，你在叫我，然后像是一瞬间，我就从那个虚无的空间里出来了，色彩重新出现在我的眼前，熟悉的世界，熟悉的街道，熟悉的人，熟悉的大门，你和方旭说我回老家了。”

　　我愣住了。

　　“所以，许从，S大里，落在你头上的那片叶子是我，情人湖旁的柳条是我，落在你身上的阳光是我，吹落泪水的风是我，我是你身边的一切。”

　　一滴冰凉落到我的手上，我无措的看着他。

　　“因为有你，我又回到了人间，因为有你，我又见到了爸妈，因为有你，我也来到了雪山，这本来是我一辈子也上不来的地方。你能明白吗，许从？”

　　“你重新赋予了我一次生命，你给了我另一种的可能。”

　　向晨曦目光灼灼，流光溢彩。

　　风从高原的深处而来，带着一种古朴的肃穆感，夹着所经之处的痕迹吹向了我们，又越过我们吹向没有尽头的彼端。

　　我们在风里，连发丝都控制不了。

　　向晨曦的头发好像变浅了，但他丝毫不觉，仍然浅笑看着我，“因为你纯粹的爱我，许从。”

　　“我爱你，向晨曦。”

　　因为我的爱，让向晨曦脱离了虚无的死无葬身之地。

　　“许从，回去吧。”向晨曦眨眨眼睛，笑得更开怀。

　　我有点发懵，什么回去，回哪去。

　　向晨曦不管我的疑惑，自顾的说：“你给爸妈寄的快递，昨天到了，爸妈觉得不对，开始给你打电话，可你把手机关机了，他们老两口怕你做傻事，着急着报警了。”

　　这和回去有什么关系，我要回哪去。

　　向晨曦不顾我的疑问，他伸手想要摸我的头发，却又在半空停滞不前。

　　“我们许从......最懂事了，还有生命依托你而活，你要是不醒，爸妈一辈子都活在自责和愧疚里，你看手术台便捂着胸口的实习医生，这是她第一台手术，你不醒她会有多大的心理阴影。而且，我还等着你带我看遍天下呢......”

　　我突然意识到了，我往前想一把抓住向晨曦的手，却穿过了他的身体，抓了个空。

　　向晨曦的身上泛白的地方更多，有些地方甚至变得透明，一点一点的光点从他的身上离开四散，分崩瓦解。

　　“你怎么又哭了，许从。”向晨曦的手指穿过了我，我们连触碰都碰不到了。

　　“许从，因为你爱我，所以我永远存在，我在你的身边，我是空气，我是阳光，我是雨水，我是一切的一切，我永远陪你。”

　　“因为，你爱我，我也能借你完成我的孝道。”

　　“因为，你爱我，我能跟着你看过以前没见过的风景。”

　　“许从，我一开始想......我想让你一辈子都爱我，我后来又觉得我太自私了。”向晨曦顿了顿，仍然注视着我，目光温柔，笑容恬静，“依附你的爱而存在的我将会永远陪着你，直到你找到新的幸福。”

　　向晨曦已经淡到不能再淡，我的泪水夺眶而出，伸手却什么也抓不住。

　　心脏迸发出密密麻麻的痛楚。

　　然后就是铺天盖地的疼。

　　向晨曦仍然站在原地，而我的身后好似迸发出无数只手，他们牢牢地嵌入我的血肉之中，我的挣扎都打在虚空中，只能看着向晨曦离我越来越远.

　　“放开我！放开！滚开....不......不要，向晨曦！向......晨曦.......”

　　“想......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