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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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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似初见。”
写完最后这四个字,火车的“隆隆”声像穿透了一层声音结界,生硬的钻入耳朵。要去的地方离家很远,横跨了整个中国,深入亚洲腹地,需要在火车上呆两天。
这是一趟著名的旅游线,外面风景秀丽,但长时间的旅途还是免不了让旅客倍觉疲惫。
刚开始车厢内嘈嘈杂杂,窗外的小小变化都能让人惊叹,后来习以为常了,激不起任何波澜。
火车前进的固定频率很容易让人陷入睡眠。
我梦到他了,梦到了我和他经历过的相遇、相知、相爱和没经历过的白头,梦到了我们完整的一生,美好得不想醒来。
事事都与愿相违,清醒之后,心下泛苦。
但还是找出纸笔把我们应该有的一生记录下来,我的大脑终于飞过了中间那道天堑,和心紧紧的绑到了一起,它们在呼喊,我的心声让地崩山摧,而我也终于明白了,那两句我理解不了的诗歌。
“此刻,即使我落足在与你最远的对角,
那又何妨,
敏捷的思想能够越过碧落黄泉,
只需一念涌起,我便抵达心之所向。”
......
火车到拉萨之后还要转大巴到塔钦,时间为一天。
途径日喀则,办理边防证,这是去往冈仁波齐的必需品。
一直到晚上的九点,才到达巴嘎乡,这是转山的起点。
我的高原反应很严重,幸好这里的酒店有供氧的设施,我还不能倒在这里。
我的头很晕很疼,落不到实处,朦朦胧胧里总觉得向辰曦在我身边,你会有高反吗?
不,你的腿不好,不能爬雪上。
没关系,我带你上去看看。
......
这里很高,云层似乎触手可得。
买过转山的门票可以花钱坐车到经幡广场,我选择徒步。
车,不论是什么样的车,感觉像我命中的油漆,有些绚丽鲜艳,有些却是脏污顽垢。
小时候家里只有一辆摩托车,要出门的时候父亲坐在最前头,母亲坐在最后面,我夹在父母的中间,前后左右包裹成一个避风港,仿佛回到了自己还是婴儿的时候,被襁褓紧紧的裹住,没有风吹日晒,没有刺骨的寒冷,体温透过衣服传过来,连毛孔都昏昏欲睡,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永远的安全,永远的安心。
那个时候从来没有羡慕过别人。
2006年11月9日,父母车祸去世。
2007年12月9日,向辰曦车祸,鬼门关走一遭。
2014年买下一辆代步车。
2019年6月30日,爱人向辰曦车祸去世。
为什么呢?
这是命运吗。
年少轻狂时,也曾放言:命运握在自己的手里。
可命运真的握在自己的手中吗?
是因为我曾经的这句话冒犯到了命运之神所以降下天罚吗?
还是我天生的亲缘寡浅,丧门之星?
我在天地圣洁处问询,没有神为我解答。
徒步的人很多,我们共行一路,有人走的比我快,从我身边经过;有人落后于我,我会比这些人先一步到达终点。
稀薄的空气让人不由自主的逐渐放空,只留身体程序般的向前走,很多事情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
在我们相伴的十几年中,向辰曦问过我很多的问题,有些我能回答上来,更多的我回答不上来。
有些我能够记住,有些已经记不得了。
海拔很高,宇宙就在我的头顶,此时的向上攀行会有种在天空中走的感觉。
年少时我和他总躺在高中的天台上,睁眼就是蓝天,云彩像压在身上,而我们像是怕惊扰什么似的,连说话都是小声的。
那时他问我:
许从,天空有没有尽头。
许从,会不会有人在天空的另一面注视着我们。
当时没有答案。
此刻靠近地面极限,步入穹宇之中,如果有极限,那极限在我;如果天空尽头有人注视,那是我的目光穿越了重重时光落在你的身上。
先前买的向日葵由于水分的流失已经枯萎,一路的奔波更是加重了它的憔悴。
小心的从盒子里取出一株,放到了经幡广场上。
山上风很大,远处的经幡猎猎作响。
向日葵刚落地,就被风吹的滚了又滚,我下意识伸手捞了一把,它从指尖溜走离我越来越远,暗黄的花瓣也离开了它的栖息之地,循着风的痕迹四散各处。
最终融进他乡的土壤。
我站在那里祈求着山神的原谅。
虽并非此处生命,但已枯萎,了无生机,不会打扰此山生灵,罪人执意带它们上来,可作山外景色观赏,将一朵献给山神,一朵献给土地,一朵献给天空,一朵献给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命。
朝圣者用双手抚摸大地,用额头亲吻山脉,沿着道路,三步一磕,不惧千难万苦。
他们的衣服上有藏地的风沙,皮肤有风吹日晒的遗痕,额头有大地的吻痕,但他们的表情里什么都没有,平静到了淡然的程度。
他们一步一步朝着自己的理想而去。
我站在路旁以旁观者的视角看他们,内心第一次如此的平静。
或许每个人都有这样一条道路,有些人步履轻快道路绵长,有些人结伴,有些人完全相反。
为什么呢?
一阵风吹过来,一些细小的石块被吹动,在我脚踝刮了一下,像在催促我前行。
......
止热寺大片的红墙在洁净天地间驻立,宛若神仙居所,但这里留宿的是众生。
石阶坑坑洼洼不知道看过多少人。
我扶着墙喘了一会儿,这里的海拔有五千多米,是以往不曾涉足过的地方。
我在止热寺休整了一晚。
离开的时候,我在红墙边放下了一朵向日葵。
......
这是最后一天。
道路开始陡峭,我走的很艰难,但心里却越来越轻。
无知无觉间到达天葬台。
我在这里放下一朵向日葵。
......
卓玛垃垭口。
我在这里放下一朵向日葵。
......
到了。
......
向辰曦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
人有灵魂吗,人死后会去哪?
似乎每对交心的人都讨论过。
但是,对我有不一样的含义。
我以前不信神鬼精怪,也不看传说轶事。
或许真的应了那句话,人只有经历过真正束手无策的绝望时刻,才会相信天边的尽头有满天神佛。
我父母的去世让我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开始对灵魂的存在深信不疑,那时候我很渴望能听到别人会和我说起死后世界、转世之类的话。
但是,他们从未在我面前提起。
向辰曦是不一样的人。
他并不可怜我。
硬要说的话,他最开始对我应该是一种人性原始的好奇。
他的好奇把古怪的我拉了出来。
他把那句话问出口,我也仿佛终于有了宣泄口。
所以,我说:
人死后,有灵魂,他们会去往地府,清算此生因果,等待着转世轮回。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否认我,反而对我的话很高兴。
“那太好了,是不是意味着死后我们也会遇到。”
“你说死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我们是以灵魂的形式存在吗?我们的灵魂是在世上游荡,还是会被关在地府里?”
他的问题我回答不上来,但是当时的我在他的一个个问题中,仿佛看到了死后能团圆的美好画面,我对于死仿佛也变得没有那么怀恨在心。
“他说,谁先死,谁就先回答这些问题。”
他从不避讳死亡,他说死亡只是一个必然的过程,死亡在他的口中变成了一个崭新的起点。
他说,我们的执念一定要足够强,才能让灵魂和生人对话。
他还说,这是我们的约定。
在向辰曦离开的第七天,我到达了世人口中的往生石,是连接生与死的地方。
传说把逝者照片贴在石上,他们就能顺利而幸福的转生。
也有传说这里能听到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冷风割肉,漫山的经幡海浪般飘摇,心跳震耳欲聋。
除此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我应该是有些难过。
山脉层层叠叠,每座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与传说,视线逐渐模糊,恍然间每座山的景色都是相同的,脸上冰凉一片。
往生石上密密麻麻,照片大大小小,思念深深浅浅。
有一天往生石会不会被思念滴穿?
没有人回答。
我把照片印在了可降解的纸上,一年就会被自然降解,成为深山的一部分,不足的是画面不如普通照片那样清晰。
但我觉得这或许更合适一点。
这里风太大了,不使用胶水,几乎一脱手,照片就随着风飞向远方。
它们与我擦肩而过,照片飞扬旋转,将我抛在原地,一瞬之间,照片上的笑颜猛然撞入我的眼底。
心下大恸,颤抖着抹了一把脸又无力的垂下。
天色尚早,不应该灰心。
我找了个离往生石稍远,不怎么有人来的地方入定般的坐下,抱着把自己献给神山的念头,穷尽我的一切去感受,去听。
有只大胆的雪鸡一蹦一蹦的探过来,我看着它,它看着我。
这里如此神秘玄妙,这座山承载了世人千载的思念,生活在山里的精灵会不会也成了通信的神使。
我试探地朝它伸手,雪鸡啄了啄翅膀的羽毛又歪着头看我。
我收回手,雪鸡反而靠近,最后它在我的左后侧卧下,那里能挡住风。
它和我同样在等待。
意识有些混沌,我的头晕乎乎的,很想睡觉。
雪鸡被我倒下的声音吓走了,头被石头垫了一下,眼前不再是青色的土地,变成一团又一团五光十色并且不断扭曲的色块。
心跳声比先前更加聒噪,大地都像在随着频率震动。
色彩扭曲斑驳最后成为看不透的黑暗。
用力眨眨眼,仍是毫无变化的黑,我看不到了。
感知变得更加的敏锐,一抹湿润从眼角隐没,一根一根的波动发根。
又起风了,吹拂着我的发丝,吹动了我的衣裳,吹得地上的细小土块洋洋洒洒的落到脸上。
此时此刻,我真正陷入不可名状的绝望。
向辰曦......我还没听到你的声音......
向辰曦......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向辰曦.......能不能再见一面......
向辰曦......你在我身边吗......
向辰曦......
想辰曦......
浑身上下都在疼,关节都仿佛扭在了一起,肺像被灌满了水。
我失约了。
这样也好,我是不是就能直接去见他了。
突然身上所有的不适都如潮水般褪去,双手下意识一撑,如同失去重力一般,视线已经到了空中,能够俯瞰是十里山川。
一低头,□□横在山野乱石中,胸前衣服鼓鼓囊囊,双手半拢在耳边,眼睛大睁,眼窝存泪。
我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只呆呆的看着。
太阳什么时候落山了?
这是我吗?
我死了吗?
星海漫天,月光皎洁,山脊清晰可见,往生石沉默矗立,寂寥天地间只我一人。
银河迢迢,数不清的流光河带状向西流淌,声若大河奔流。
人影幢幢隐匿其中,人声鼎沸不绝于耳。
那是什么?
人影叠叠干什么的都有,有手里拿着棒棒糖的小孩,有独行的青年,有挽手并行的夫妻,有步伐矫健的老人。
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欢声笑语的循着不断闪烁的流光前进。
人群中,有人影注意到了我,朝我招了招手,其他人被吸引,也高兴的向我打招呼。
他们在叫我过去。
他们幸福轻快的模样,像一颗甜蜜的糖果,吃下它所有的苦涩都将被覆盖。
我不由自主的朝前迈出一步。
肩膀突然被人搭住,熟悉的声音带着点疑惑从侧后方响起:
“许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