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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我是幸运和不幸的综合体,不幸强加于身,幸运也没留下。

      在宇宙的尺度上,蝴蝶和苍鹰,人和草没什么不同。

      在人类文明的尺度上,人与人的差别可能比人与草的要大上许多。

      一个人超脱于人类族群的原因多种多样,可如果是在学生时代,会变得纯粹很多,无非就是财富、成绩、相貌、体育、关系的极致两端。

      我学生时代在那一天到来前普普通通,那一天之后不幸的与众不同。

      我的父母是普通的农民,只有初中的学历,但不知他们从广袤的土地上汲取了什么,对于教育的重视到了一个眼睛里容不得沙的地步。

      所以燃灯苦读是常态,随成绩下降的打骂和成绩进步的告诫更是家常便饭。

      现在想来,那时的压抑之余幸福并没有缺席。

      他们的一生都在与土地打交道,他们也只是不想我也遭受这样的痛苦。

      道理就摆在那里,不是不懂,可那个时候是动荡的青春期,逆反心理也在悄然发芽

      生活上的拮据和改命的希冀让我们一家一直过的如履薄冰。

      不敢休息,为了赚钱;不敢花钱,为了供我读书。

      我至今记得,他们笑得最开怀的时候,是我考上扬海市重点高中的重点班的那天。

      那一天不善言辞的父亲罕见的拉着我说了很多,强势严厉的母亲罕见的默默抹泪。

      那年暑假的风太过舒适,吹得玉米满穗,吹得花生落果,吹得人舒展恣意。

      他们在他们的能力范围内是完美的家长。

      而我不是完美的儿子。

      家离学校一百多公里。

      一百多公里得两端是农村和城市,是山区和平原,是两方世界。

      诱惑则成为了平原里的一座大山。

      乱花渐欲迷人眼,成绩的下滑是眼见的定局。

      在那样的学校里、那样的班里,我的父母对我的成绩束手无策。

      我的班主任是一个很好的人,他知我家庭状况,帮助我申请了能申请的一切优待政策,他总是用忧虑得眼神注视着我,对于我的成绩同样束手无策。

      他认为需要我的父母前来共同商讨。

      于是那天下午他们骑着摩托车来到了陌生的世界。要回家的时候,天色已晚,如果返程,势必要摸黑骑一段山路。

      山路复杂,摩托车灯的照明效果并不好,班主任和我共同劝他们找个宾馆凑合一晚。

      那时的物价还不像现在这样虚高,住个宾馆不足半百。

      我父母满口答应地走了。

      这一走,以后就只能在梦里见了。

      人类对梦的探索欲望,不亚于对人生意义的追问。

      不同的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切实感知梦,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机会意识到自己人生的意义。

      我对人生的意义产生了浑沌,昨晚的梦也从清清楚楚到模糊不清。

      好像有什么抚过我的脸又牵过我的手,最后从指尖流走。

      留不住,只能捻了捻聊作慰藉。

      昨晚剥完鹌鹑蛋已经过了半夜,一觉醒来,蓝调的天色透过窗帘的缝隙钻进来,我木然地算了算大概半梦半醒地睡了四个小时。

      头不疼,也谈不上舒适,只是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我一寸一寸地往旁边的枕头上拱了拱,脸埋在被子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今天有很多事要干。

      桌上的向日葵看起来和昨天没什么不同,开的正盛。

      花瓶是最普通的陶艺花瓶,是我和向晨曦大学的时候一起去做的,瓶口褶皱是向晨曦捏的,这是我们俩做的第一个花瓶。

      向晨曦喜欢植物,在他眼里就算街边人人都讨厌的杂草都有它的美,所以阳台花架上的花盆里种的有广受人爱的观赏花,更多的是向晨曦喜欢的、从地里移栽过来、各种各样的小草。

      向晨曦把他们打理的很好,也护的跟宝贝似的,不允许我插手。

      很奇怪,自然状态下耐活的草,在成为人类百般呵护的花卉的时候也会变得脆弱。

      草木如此,人亦然。

      我回忆着向晨曦每天早上照料花草的流程,打开了阳台的门。

      夏天天亮得早,在阳光的渲染下,向晨曦的小花园都像在发光。

      我拿起喷壶顶替起照料者的身份。

      ......

      生活不容易,大部分人的一天开始的极早。

      小区渐渐苏醒,锅碗瓢盆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响起,充满了生活气息。

      我该出门了。

      拿的东西不多,一个文件袋,一个小饭盒还有桌上的小木盒。

      S大附小离家不远,五六公里的路程。

      这座小学有五十多年的历史了,办学质量很高,是省内名校。

      学校内的学生刚放暑假,学校周围的人流和车流明显少了很多。

      还有一个原因。

      前天学校旁边的青山路公交站中午出了一场车祸。

      青山路南北延伸,开发的时间比较早,周围都是老小区,路也不大宽,路中间也没有主路那样的绿化带和任何的格挡。

      司机为了躲右边突然窜出来的小孩,紧张之下把油门当刹车,一头冲向了路西的公交站。

      新闻报道说好在那时学校放假,又近正午人少,没有酿成大祸。

      只可惜一位暑假回学校加班的老师当场死亡。

      那位老师,是向辰曦。

      ......

      事发时,那段残忍的监控录像全网都在传。

      轮到我们看的时候,警察却担心我们的心理能不能承受。

      那段道路的监控也远没有新区那样的清晰,模模糊糊地能看到站牌下一个人清瘦的身影坐在凳子上看着手里的手机,一个黑色的车突然闯入监控范围内,车头一转加速朝人冲来。

      向辰曦看的入迷,没有反应过来。

      我知道他在看什么,他在看我的签售直播。

      那天早上我需要起得很早去赶飞机到隔壁省,没有跟他说早安。

      我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公交站事发之后迅速用栏杆封住。

      清扫。

      几个小时候后,一切恢复如初,和之前一模一样,一丝的痕迹都没留下。

      如果那天不开签售会,我就能像往常一样地去接向辰曦,和他一起回家;如果那天签售会不直播,他就不会专注地低着头看,变故来临地时候就能躲过。

      我站在公交站里,看着居民上班,看着孩子玩闹,看着行人走过,看着公交车车门一趟又一趟地开开合合。

      地球一寸一寸地转动,影子一点点地缩短到不能遮荫蔽日,阳光的炙烤逐渐强烈,很晴朗的天气,微风吹过,是夏日少有的凉风。

      我凝视着那处虚空,三天以来的第一滴泪水被那阵风轻柔地吹落。

      这座城市的夏天,闷热能够一直持续到傍晚,在树木茂盛的地方会得到些缓解。

      落日辉映着天边的云,渲染出粉与紫的色彩,如梦似幻。

      麻雀是最常见的一种飞鸟,它们成群结队地从空中飞过,掠过一座现代工业和青松交错的山,俯瞰其貌,从山顶向山脚犹如蜘蛛网般呈现出方块交错罗列的样子。

      普通的日期普通的一天普通的时间,几乎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来到墓园。

      我揣着小饭盒拾阶而上,经过一排又一排的长眠之所,最终停在了他的面前。

      他被困在黑亮的大理石里,笑容依旧,目视前方。

      我来了,你为什么不看着我啊,向辰曦?

      你冷不冷啊,向辰曦。

      墓园深深,寂寂无人,我与你对立,好像听见了你的声音。

      你像是仔细地端详着照片,看了又看才转头问我:“我帅吧我帅吧,你拍的也很好,这个照片是什么时候的,你还记得吗,许从?”

      “很帅。”我怕蹲下身,和照片中的向晨曦对视,顿了顿压住了舌根泛上来的苦味,才回答他的第二个问题,“我记得,当时你在看海。”

      今年五一假期,我和向辰曦去了养马岛,那时也是傍晚,海水粼粼被落日染成了金色,余晖映在向辰曦身上,他整个人都是暖的,向晨曦在看海,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美好的像一篇童话故事。

      我把小饭盒放在向辰曦跟前,坐到了地上,看着他的照片,那时我后退一步,调试着焦距,喊他回头,向辰曦发现我在拍他,就正正试试地站在那等我拍。

      摁下快门那一瞬间,令无数人心驰神往的海洋和落日都在向辰曦的身后。

      我把小饭盒打开,里面一盒的鹌鹑蛋都非常地完整,蛋白没有一个受损,我很满意。

      向晨曦似乎也很满意。

      “Good job许从,你回咱学校啦?这是那个婆婆卖的鹌鹑蛋吗?”向辰曦说着拿起一颗扔进嘴里,继续说道,“晤,味道熟悉又有点陌生,不过还是好吃的。”

      我张了张嘴犹豫了一瞬,还是说道:“是也不是,那位婆婆上个月去世了,他儿子接手了那个小摊子。”

      向辰曦似乎是愣了一下,熟悉的声音接着响起:“奥,原来她也去世了。”

      “许从,这张照片是你选的吗?”

      我摇了摇头才张口回答:“不,是爸妈选的。”

      “许从,我感觉你瘦了,你要好好吃饭,也好好好睡觉。”

      “嗯。”

      “许从,你的新书卖的怎么样?读者喜欢吗?”

      “不知道。”

      沉默许久,向辰曦很少有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

      “许从,对不起啊,我知道你下午回家了,爸妈不是故意说出那样的话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双手环抱着腿,胸中苦涩无比,“爸妈太难过了,我没有怪他们,但是辰曦,爸妈说的没错,当年那些同学说的也没错......”

      我就是个扫把星。

      如果不是因为我,我的父母不会被叫到学校,也就不会在回家的路上出车祸;如果我不是,向辰曦也……

      “许从,这不怪你,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你是知名大作家,这些道理还用我讲给你?你知道吗,我碰到咱爸妈了,他们果然很喜欢我哦。是他们先认出的我哦,因为你带我回去看过他们。”

      我远配不上他们对我的感情,闷闷地回答:“你们......”

      “许从”向辰曦的声音轻飘飘地,却又无比坚定:“即使知道现在的结局,我从没后悔那天看你的签售会,我从没后悔过认识你。过往的记忆在我头脑中一一闪回的时候,我无比庆幸的时刻就是你突逢变故后,我缠着我当老师的老妈打听你的情况。”

      这个时候,我情愿听向辰曦说一声后悔,那样一切的错都在我,向晨曦、他爸妈甚至是我都能找到一个怨恨的对象,也好过现在,怨也怨的不彻底,不甘与愤懑无处发泄,只能问一句:凭什么?

      凭什么我儿子要跟你在一起?

      凭什么向晨曦会遭遇车祸?

      凭什么一次又一次的剥夺我幸福的权利?

      没有答案,而且连询问的对象都不复存在。

      我只剩一具躯壳,所剩无几的灵魂都绕着向晨曦:“向辰曦,你在我身边吗?”

      “我一直都在。”向晨曦说。

      喉咙动了动犹如钝刀割肉,我咳了咳,滞涩的开口:“我想你,我想你了,向辰曦......你冷不冷啊......你疼不疼啊......辰曦......向辰曦,你带我走吧,我求你了......”

      一双无形的手,轻轻地拖住了我的脸,但是我看不到他,我穷尽一切眼前也只有一片虚无。

      我不愿细想缘由,茫然地等待。

      “许从,早安。这是那天早上未说出口的话。”

      “许从,我爱你。这是我们曾经说过很多遍的话。”

      “许从,夜很深了,回家吧。”

      话音未落,像被一种力量推了一把,从梦中猛然惊醒。

      月亮被云层团团围住,只遗落一缕光华倾泻而下,勉强能让人看清楚照片上的笑颜。

      至亲至爱之人突然离去的时候,不可置信往往成为人的第一种反应,心是空的,脑袋也是空的,外界的纷杂化为不能理解的声音,人只会刻板的保持以前的行为。

      比如牵着手的散步,比如桌上的一杯温水,比如剥鹌鹑蛋,比如睡醒的依偎......

      我一直混杂着幸福感和不真实感,直到终于意识到你真的离开了。

      那天你放松的睡颜,居然是此生的最后一面。

      包裹感越来越强,像被塑料袋罩住了头,大口大口的吸气只能换来更加难以打破的窒息,野兽在绝望之际总会爆发出一声惊心动魄的怒吼。

      压抑的情绪终于在此时此刻爆发出来。

      鲜红的血,刺鼻的消毒水,纯洁的白墙,责备、责骂,进不去的家门,旁人的无意提起,难以磨灭的习惯……

      我刻意回避的所有痛苦蜘蛛网般的汇聚到中间一点。

      声嘶力竭,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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