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坠落疯人院》满陇桂雨

25、第 25 章

　　篝火的光芒在阿尔瓦深不见底的绿眸中跳跃，如同两颗坠入寒潭的星子，短暂地驱散了那片惯有的漠然与空洞，映照出一种林晚从未见过的、近乎孩童般纯粹的专注。他凝视着那簇橘红色的火焰，仿佛那是宇宙间唯一值得关注的存在，是他用这双曾撕裂现实的手，亲自从虚无中唤醒的、温顺而美丽的奇迹。

　　林晚没有打扰他。她靠在岩壁上，感受着火焰带来的、实实在在的暖意驱散着山洞的阴湿，也感受着脚踝处草药带来的清凉与疼痛交织的复杂感觉。饥饿暂时退去，疲惫如同厚重的毯子包裹着她，但在这种相对的安全与宁静中，她的意识却异常清醒。

　　她看着阿尔瓦。看着他被火光勾勒出的、线条清晰却难掩憔悴的侧脸，看着他专注凝视火焰时，微微抿起的、缺乏血色的唇，看着他放在膝上、指节分明却布满新旧伤痕的手——那双手，曾轻易扭曲空间，制造噩梦，也曾笨拙地挖掘根茎，钻木取火。

　　神性与人性，毁灭与创造，如此矛盾而又诡异地融合在这个苍白瘦削的身体里。

　　不知过了多久，阿尔瓦似乎终于从对火焰的沉迷中回过神来。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伸向那跳跃的火苗。动作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探究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渴望。

　　“阿尔瓦！”林晚的心猛地提起，下意识地出声阻止。她怕他又要动用力量，怕这短暂的平静再次被打破。

　　然而，阿尔瓦的动作只是微微一顿，并没有停下。他没有动用任何超自然的力量，只是用他凡人的、苍白的指尖，缓缓地、试探性地，靠近那簇火焰的外焰。

　　高温灼烧的刺痛感瞬间传来！

　　阿尔瓦猛地缩回手，指尖已经微微发红。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眉头蹙起，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切的、近乎哲学思考般的困惑。他似乎是在用这种最直接的方式，亲自验证“火”这种真实存在的、既能带来温暖也能造成伤害的物理现象。

　　“……热的。”他低声自语，像是一个刚刚认知世界的幼儿，语气里带着一种原始的惊奇。“……会痛。”

　　林晚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五味杂陈。他正在用最笨拙、也最直接的方式，重新学习和感知这个真实世界的基本规则。每一个细微的发现，对他而言，都像是一次新的启蒙。

　　“是的，火是热的，靠得太近，就会受伤。”林晚用平静的语气陈述着这个常识，像是在教导，又像是在确认。

　　阿尔瓦抬起头，看向她，那双绿眼睛里的困惑尚未散去，却又多了一丝别的什么。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做了一个让林晚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再次伸出手，这次，不是伸向火焰，而是伸向了火焰旁边，那堆尚未燃尽的、散发着余温的灰烬。他将手掌轻轻覆盖在那些灰黑色的、细腻的余烬之上。

　　温暖的，带着火焰残留生命力的温度，透过掌心传递过来，与刚才那灼热的刺痛截然不同。

　　阿尔瓦闭上眼睛，似乎在细细体会这种介于灼热与冰冷之间的、温和的暖意。他的脸上，那种因痛苦和挣扎而常年笼罩的阴郁，似乎被这余烬的温暖驱散了些许，显露出一种近乎安宁的、脆弱的神情。

　　林晚静静地看着他。她忽然明白，他寻找的，或许不仅仅是食物和火焰，更是这种真实的、不带有任何扭曲和强制意味的“存在感”。火的灼热，余烬的温暖，指尖的疼痛，食物的滋味……这一切构成真实的、触手可及的细节，正在一点点地填补他被漫长囚禁和虚幻力量所掏空的内心。

　　“感觉……不一样。”他睁开眼，看着掌心沾染的灰烬，声音很轻，像是在对林晚说，又像是在对自己确认。

　　“这就是真实，阿尔瓦。”林晚的声音也放得很轻，如同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有温暖，也有灼痛；有光明，也有灰烬。它们并存，无法分割。试图只保留一面，抹杀另一面，最终得到的，只能是……圣玛丽安那样的扭曲，或者，你之前创造的……那个虚假的伊甸园。”

　　阿尔瓦的目光从掌心的灰烬，缓缓移到林晚的脸上。火光跳跃中，他的眼神深邃如同古井，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对过往的余悸，有对真实的茫然，也有对眼前这个一次次将他拉回现实的女人的、难以界定的依赖与探究。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赞同，只是沉默着，仿佛在消化她的话语。

　　夜色渐深，洞外的风声变得清晰。篝火需要添加柴薪才能维持。

　　阿尔瓦主动站起身，走到洞口附近，收集他们之前带回的枯枝。他的动作依旧带着一种不属于山野的生疏，但却比之前熟练了不少。他将枯枝小心地添进火堆，看着火焰因为新的燃料而重新变得旺盛，噼啪作响。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立刻坐回原处，而是站在洞口，透过藤蔓的缝隙，望向外面漆黑一片的、点缀着稀疏星子的夜空。寒风从缝隙中灌入，吹动他凌乱的黑发和破烂的衣角，让他单薄的身影显得更加孤寂。

　　林晚看着他沉默的背影，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疏离感。即使离开了疯人院，他依旧是这个世界的一个异类，一个找不到归属的流浪者。

　　“在想什么？”她轻声问道。

　　阿尔瓦没有回头，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林晚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那低沉沙哑的声音才缓缓传来，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飘忽：

　　“……外面……很大。”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蕴含着太多复杂的意味。是惊叹？是畏惧？还是对未知前途的茫然？

　　“是的，很大。”林晚肯定道，“有山川，河流，城市，村庄……有无数的人，无数的故事，无数的可能。”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柔和，“也有危险，有欺骗，有痛苦……但同样，也有善意，有温暖，有……自由选择的权利。”

　　阿尔瓦缓缓转过身，篝火的光芒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岩壁上晃动。“选择……”他重复着这个词汇，像是在品味一个陌生而沉重的概念。在圣玛丽安，他从未有过选择。无论是接受实验，还是被囚禁在顶层，甚至后来扭曲现实创造伊甸园，某种程度上，那都是一种在极端压迫下的、扭曲的被动反应，而非真正意义上的“选择”。

　　“就像现在，”林晚看着他，目光清澈而坚定，“我们可以选择继续留在这个相对安全的山洞里，也可以选择天亮后，继续向更深的山里走，或者，尝试寻找有人烟的地方寻求帮助……每一种选择，都可能带来不同的结果，需要我们自己承担后果。这就是自由的一部分。”

　　阿尔瓦的绿眼睛在火光下闪烁着晦暗不明的光。他似乎在努力理解这个过于庞大的命题。自由，不仅仅是挣脱物理的牢笼，更是意味着需要为自己的一切行为负责，意味着面对无穷无尽的、无法预知的“选择”。

　　这对于一个习惯了被安排、被控制，或者用绝对力量强行规定一切的他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他沉默了很久，最终，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很麻烦。”

　　语气里没有抱怨，只是一种纯粹的、基于现状的判断。

　　林晚几乎要被他这句话逗笑，但笑意还未抵达嘴角，便化作了一声叹息。是啊，对普通人而言习以为常的“选择”，对他而言，却需要重新学习，重新适应，这何尝不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是的，很麻烦。”她坦诚道，“但这就是真实活着的代价。”

　　阿尔瓦不再说话。他走回火堆旁，重新坐下，抱着膝盖，将下巴搁在膝头，再次凝视着跳动的火焰，仿佛那里面蕴藏着所有关于“麻烦”与“选择”的答案。

　　长夜漫漫，山洞里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人均匀的呼吸声。

　　林晚不知道阿尔瓦究竟理解了多少，也不知道他内心正在进行着怎样激烈的思想斗争。但她能看到，他眼中那片冰冷的、属于“神明”的荒原，正在被这些细微的、关于真实世界的认知，一点点地开垦，虽然缓慢，却坚定地，孕育着属于“阿尔瓦·诺斯”这个“人”的、新生的嫩芽。

　　余烬尚温，长夜未央。

　　而黎明，总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