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坠落疯人院》满陇桂雨

24、第 24 章

　　阿尔瓦这一觉睡得极沉，沉得近乎昏厥。没有梦境，没有惊悸，只有无边无际的、将他彻底淹没的黑暗与寂静。当他终于从这片厚重的疲惫之海中挣扎着浮上水面，恢复些许意识时，首先感受到的，不是冰冷坚硬的岩石，而是一种温暖、柔软的触感，以及一种平稳的、带着生命韵律的轻微震动。

　　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粗糙的、带着深深褶皱的灰色布料——是林晚护士服的肩部。他的额头正抵在那里，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草药清苦、汗水与一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林晚本身的气息。而他所感受到的温暖与震动，正是来自于她身体的温度和心跳。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遍他僵硬的四肢百骸。他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向后缩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岩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

　　动作牵扯到了身上无数的划伤和淤青，带来清晰的刺痛，但也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林晚被他突然的动作惊醒。她显然也累极了，竟靠着岩壁睡着了。她睁开眼，带着初醒的朦胧看向他，眼神里没有惊慌，只有一丝了然的疲惫。“你醒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感觉好些了吗？”

　　阿尔瓦没有立刻回答。他蜷缩在岩壁的阴影里，低着头，黑色的碎发遮住了他的表情，只有那微微泛红的耳尖，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刚才抵在她肩头的位置，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份陌生的、令人心悸的温暖。在他漫长而灰暗的记忆里，从未有过如此……近距离的、不带任何实验或伤害目的的接触。即使是那些戴着厚手套、粗暴地固定他四肢的护工，他们的触碰也是冰冷的、充满隔阂的。

　　这种感觉，很奇怪。不讨厌，却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无所适从。

　　“……嗯。”良久，他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算是回答了她的问题。头依旧有些沉闷的痛，但那种被万千杂乱声音撕扯的尖锐痛楚已经平息了许多。精神力的过度透支，似乎需要通过这种近乎休眠的方式，才能缓慢恢复。

　　洞外，天光已经大亮，阳光透过藤蔓的缝隙，在干燥的泥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空气不再像清晨那般寒冷刺骨，反而带着一丝被阳光烘烤后的暖意。

　　饥饿感，如同苏醒的野兽，再次凶猛地啃噬着他们的胃。昨日的野胡萝卜根和木耳早已消耗殆尽，带来的能量微乎其微。

　　林晚尝试着活动了一下脚踝，疼痛依旧，但肿胀似乎消退了一些。她扶着岩壁，艰难地站起身。“我们必须找点吃的。”她的语气很平静，陈述着一个不容回避的现实。

　　阿尔瓦也沉默地站了起来。他的动作依旧有些迟缓，但比起昨日的摇摇欲坠，已经稳定了不少。他没有看林晚，目光扫过洞穴内部，最终落在洞口那厚重的藤蔓上，像是在评估外面的情况。

　　“你留在这里。”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定，“我出去。”

　　林晚愣了一下，立刻反对：“不行！你的状态还没恢复，而且外面可能还有……”

　　“我能感觉到，”阿尔瓦打断她，抬起眼，那双绿眼睛里虽然还残留着疲惫，却恢复了一种清晰的、属于猎手的锐利，“附近……没有‘人’的声音。”他顿了顿，补充道，“小的……动物，植物，我可以。”

　　他指的是用他残存的、相对温和的感知能力，去搜寻附近可能存在的食物来源，而不是动用那可能引发失控的、强大的扭曲力量。

　　林晚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知道无法改变他的决定。他需要证明自己，证明即使不依靠那危险的神明之力，他依旧能够在这片荒野中生存下去，能够……保护她（或者说，承担起一部分责任）。这是一种建立新身份的必要过程。

　　“……小心。”她最终只能叮嘱道，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担忧。

　　阿尔瓦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然后动作灵巧而无声地拨开藤蔓，像一道苍白的影子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洞外的光线与林影之中。

　　洞穴里顿时只剩下林晚一人。寂静笼罩下来，只有岩壁滴水的嗒嗒声和自己的呼吸声。这种寂静与圣玛丽安那种死寂不同，它是有生命的，蕴含着外面世界的勃勃生机，也潜藏着未知的危险。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每一丝风吹草动都让她心惊肉跳。

　　时间在焦虑的等待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林晚的耐心即将耗尽，准备不顾脚伤出去寻找时，洞口的光线一暗，阿尔瓦的身影重新出现。

　　他的病号服更加破烂，脸上和手臂上添了几道新的细碎血痕，显得有些狼狈。但他的手里，却小心翼翼地用一片宽大的、不知名的树叶包裹着什么东西。

　　他走到林晚面前，蹲下身，将树叶包裹放在地上，然后轻轻打开。

　　里面是几枚红艳艳的、如同宝石般的野草莓，一小堆深紫色的、饱满的浆果，还有几块看起来像是某种块茎植物、被清洗干净的白色根茎。他甚至带回了用硕大叶片卷成的、盛着清水的“容器”。

　　“这个，”他指着那白色根茎，语气依旧平淡，却隐约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展示成果般的意味，“味道……应该比昨天的好。”

　　林晚看着这些来之不易的食物，又看了看阿尔瓦脸上那混合着疲惫、小心翼翼和一丝期待的神情，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温暖，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

　　“谢谢。”她轻声说，拿起一枚野草莓放入口中。酸甜的汁液在口中爆开，带着阳光和泥土的芬芳，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尝到的最美妙的味道。

　　阿尔瓦看着她脸上不自觉露出的、满足的神情，那双绿眼睛里似乎也掠过一丝微光。他学着她的样子，拿起一块白色根茎，咬了一口。口感清脆，带着淡淡的甜味和淀粉质感，确实比昨天的野胡萝卜根容易下咽得多。

　　两人沉默地分食着这顿简陋却珍贵的早餐。饥饿的灼烧感渐渐平息，体力也似乎恢复了一些。

　　吃完后，阿尔瓦没有休息。他再次走出洞穴，这次带回了一些干燥的苔藓和细小的枯枝。他蹲在洞口附近，避开林晚的视线，开始用一种极其古老而笨拙的方法——钻木取火。

　　林晚看着他专注而认真的侧影，看着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臂，看着他一次次失败后，只是沉默地调整角度和力度，再次尝试……她没有出声打扰，也没有提出帮忙。她知道，他需要完成这件事。不仅仅是为了驱散洞穴的阴冷潮湿，更是为了证明，他可以用这具凡人的身躯，做到一些最基本、却也最本质的事情。

　　当第一缕微弱的青烟终于从枯木的摩擦处升起，继而，一点橘红色的火星顽强地亮起，最终引燃了干燥的苔藓时，阿尔瓦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盯着那簇跳跃的、微弱却真实的火焰，看了很久。火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在他深邃的绿眼睛里投下两点摇曳的光斑。那光芒里，没有动用力量时的冰冷与毁灭，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原始的专注与一丝难以察觉的……成就？

　　他小心地用手护着那簇火苗，将其移到事先准备好的、由几块石头围成的小小灶坑里，添加细小的枯枝，看着火焰逐渐稳定、变大，散发出温暖的光和热。

　　洞穴里的阴冷潮湿被驱散了不少，弥漫开一种令人安心的、烟火的气息。

　　阿尔瓦做完这一切，才重新坐回岩壁边，抱着膝盖，安静地看着那堆篝火，仿佛那里面蕴藏着宇宙的全部奥秘。

　　林晚也看着那火焰，看着火光中阿尔瓦那平静了许多的、却依旧笼罩着一层迷雾的侧脸。她知道，他内心的风暴并未完全平息，那些关于力量、关于过往、关于身份的挣扎，只是被暂时的生存需求和对新技能的专注所掩盖。

　　但至少，此刻的静谧是真实的。他们拥有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藏身之所，拥有了篝火，拥有了暂时果腹的食物。

　　然而，这片静谧之下，裂痕依旧存在。阿尔瓦那不受控制的力量如同沉睡的火山，他精神上的创伤远未愈合，而圣玛丽安的追兵，也绝不会轻易放弃。

　　林晚的目光越过跳跃的火焰，落在洞口那被阳光照亮的藤蔓上。自由的味道依旧清甜，但通往真正自由的道路，却布满了看得见和看不见的荆棘。

　　阿尔瓦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缓缓转过头，隔着篝火，对上了她的视线。

　　火光在他眼中跳跃，将那抹绿色渲染得更加深邃难测。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无声地询问，也仿佛在确认彼此的存在。

　　洞外，山林寂静。洞内，篝火噼啪。

　　在这片短暂而珍贵的静谧里，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隔着温暖的火焰，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关于过去，关于现在，也关于那迷雾重重、吉凶未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