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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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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外的雨声渐歇,最终只剩下岩壁滴水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以及风吹过湿润林梢发出的、如同叹息般的呜咽。黎明前最深的寒意渗透进这狭小的岩缝,如同冰冷的蛇,缠绕着肌肤,钻入骨髓。
林晚在断断续续的浅眠中冻醒了好几次,每一次醒来,都能感觉到身边阿尔瓦那始终未曾放松的、如同弓弦般紧绷的身体,以及他即使在睡梦(如果他真的能睡着的话)中也微蹙着的眉头。黑暗中,他轮廓模糊,像一尊被遗弃在荒原的、残缺的神祇雕像,依旧带着某种挥之不去的、非人的孤独感。
当第一缕灰白的天光勉强挤进洞口,驱散了些许浓稠的黑暗时,林晚发现阿尔瓦已经醒了,或者说,他可能根本一夜未眠。他依旧保持着靠坐的姿势,面朝洞口,那双绿眼睛在熹微的晨光中,如同两潭被搅动的深水,里面翻涌着疲惫,以及一种……近乎生理性的痛苦。
他的脸色比昨天更加难看,苍白中透着一股不祥的青灰色,下眼睑泛着浓重的阴影。他的一只手正用力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怎么了?”林晚立刻坐起身,顾不上脚踝的疼痛,关切地问道,“头很痛?”
阿尔瓦没有立刻回答,他紧闭了一下眼睛,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才从齿缝间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很多……很乱……”
林晚的心沉了下去。是力量透支后的精神反噬?还是这真实世界中无处不在的、繁杂的“声音”——风声、水声、虫鸣、鸟叫、甚至草木生长的细微响动——对他那过于敏锐、又尚未学会如何过滤和适应的感知系统造成的巨大负荷?
在圣玛丽安,他的环境是相对“纯净”的,要么是顶层的死寂,要么是实验刺激下被引导、被控制的幻觉。而这里,是一个充满无序、庞杂信息的真实世界。对于他而言,这或许不亚于一场持续的精神风暴。
“试着……不去‘听’它们,”林晚尝试着引导,声音放得极轻缓,如同安抚受惊的动物,“就像忽略背景里的杂音,只专注于……呼吸,或者,只看着我。”
阿尔瓦依言将目光转向她,那双充满痛苦的眼睛里,挣扎着试图凝聚焦点。他看着她,努力地,试图将她作为这片混乱声浪中唯一的锚点。他急促而紊乱的呼吸,似乎稍微平缓了一点点,但按在太阳穴上的手指,依旧没有丝毫放松,仿佛那里正有无形的钢针在持续穿刺。
必须离开这个洞穴。这里虽然提供了物理上的遮蔽,但显然无法缓解他精神上的痛苦。而且,他们需要食物,需要更安全、更干燥的栖身之所。
林晚挣扎着站起身,脚踝的伤势经过一夜,似乎更加僵硬疼痛,但她强行忍住,没有表露出来。此刻,阿尔瓦的状态比她更需要关注。
“我们得走了。”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而坚定,“找个更好的地方。”
阿尔瓦缓缓点了点头,动作迟缓而沉重。他试图站起来,但身体却晃了一下,几乎重新跌坐回去。长时间的精神煎熬和体力消耗,显然已经逼近了他的极限。
林晚伸出手,扶住了他的手臂。他的手臂冰凉,肌肉僵硬得像石头。
“慢慢来。”她低声说,支撑着他一部分重量。
阿尔瓦依靠着她的搀扶,极其缓慢地站起身。他闭着眼睛,眉头紧锁,似乎在全力对抗着脑海中那片喧嚣的混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睁开眼,眼神虽然依旧疲惫痛苦,但至少恢复了一丝清明和对环境的感知。
他们互相搀扶着,钻出低矮的洞穴。外面是一个被雨水洗涤过的世界,空气清新冷冽,草木苍翠欲滴,一切都焕发着生机。但这生机勃勃的景象,对阿尔瓦而言,却可能意味着更强烈的感官冲击。
果然,在走出洞穴,暴露在开阔林间的瞬间,阿尔瓦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声浪击中,他闷哼一声,再次用手捂住了额头,脸色煞白。
“阿尔瓦!”林晚紧紧扶住他,心中焦急万分。这样下去,他可能寸步难行。
就在这时,阿尔瓦忽然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射向侧前方的密林深处,那双痛苦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冰冷的警惕。
“有人。”他压低声音,语气斩钉截铁。
林晚心中一凛,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林木葱茏,雾气氤氲,什么也看不见。但她毫不怀疑阿尔瓦的感知。是圣玛丽安的追兵?还是山里的猎户、樵夫?
无论是谁,在目前这种情况下,都必须避开。
阿尔瓦似乎暂时压下了精神上的痛苦,求生本能占据了上风。他反手抓住林晚的手腕,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这边。”他低声道,拉着她,迅速而无声地隐入旁边一片更加茂密、地势也更陡峭的灌木丛中。
他的动作恢复了部分敏捷,对地形的利用依旧精准,仿佛与生俱来的猎手本能被再次激活。林晚忍着脚痛,紧紧跟上。
他们在荆棘和湿滑的陡坡间艰难穿行,阿尔瓦用自己的身体为林晚挡开大部分带刺的枝条,他的病号服被划破了好几处,露出底下苍白的皮肤和新鲜的血痕。但他似乎浑然不觉,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感知远处的威胁和寻找安全的路径上。
那种被窥视、被追踪的感觉如芒在背。林晚甚至能隐约听到远处传来的、模糊的、似乎是人类交谈和拨动树枝的声音。
阿尔瓦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起来,不仅仅是因为体力消耗,更因为精神上的高度紧张和持续对抗痛苦带来的双重压力。林晚能看到他后颈渗出的冷汗,以及他偶尔因脑海中尖锐“噪音”而出现的、极其短暂的恍惚。
必须尽快摆脱!
阿尔瓦带着她,沿着一条几乎被植被完全覆盖的、干涸的兽径,向上攀爬。路径越来越险峻,岩石湿滑,需要手脚并用。
在一次攀爬一块湿滑的巨石时,林晚受伤的脚踝终于无法承受,猛地一崴,剧痛让她瞬间脱力,向下滑去!
“啊!”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摔下去的时候,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臂,硬生生止住了她下坠的趋势!
是阿尔瓦。他单膝跪在巨石上方,半个身体探出来,死死地抓着她的手臂。他的脸色因为用力而更加苍白,额角青筋暴起,那双绿眼睛里充满了急切,以及一丝……因她遇险而骤然升腾起的、冰冷的戾气。
周围的光线似乎微妙地暗淡了一瞬,空气仿佛凝滞,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力以阿尔瓦为中心弥漫开来。他似乎又要失控!
“阿尔瓦!看着我!”林晚忍着剧痛和眩晕,大声喊道,目光死死锁住他的眼睛,“我没事!拉我上去!用你的手,不是力量!”
她的声音像一道闪电,劈入他即将被暴戾情绪淹没的意识。
阿尔瓦眼中的戾气剧烈地波动了一下,与残存的理智激烈交锋。他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抓着林晚手臂的手指因为极度用力而剧烈颤抖,但他周身那即将爆发的、扭曲现实的力量波动,却被他以一种近乎自残般的意志,强行压制了下去!
他低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将林晚一点点地拖上了巨石。
两人瘫倒在巨石顶上,剧烈地喘息着。林晚的脚踝传来撕裂般的痛楚,而阿尔瓦则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被冷汗浸透,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按着额头的手背上血管虬结,显然刚才强行压制力量,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反噬。
“……对不起……”他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挫败感和自我厌恶。他厌恶这具依旧会本能依赖力量的身体,厌恶这无法摆脱的、如同诅咒般的能力。
“不,”林晚忍着痛,握住他冰冷颤抖的手,目光坚定地看着他,“你做得很好。你控制住了。”
阿尔瓦抬起眼,看向她。汗水沿着他额前的黑发滑落,滴进他深陷的眼窝。在那双因痛苦而湿润的绿眼睛里,林晚看到了挣扎,看到了脆弱,但也看到了一丝……因为她的话而微微亮起的、微弱的光。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回握了一下她的手。
短暂的休息后,他们必须继续移动。追兵的声音似乎更近了一些。
阿尔瓦的状态依旧糟糕,但他坚持让林晚扶着他,继续向前。他似乎找到了一个明确的方向——一处位于更高处的、看起来异常陡峭的崖壁,崖壁下方似乎有一个被藤蔓重重遮掩的凹陷。
那或许是他们的希望。
路途愈发艰难。阿尔瓦几乎是在凭借意志力强行拖动身体,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林晚也到了极限,脚踝的剧痛和身体的疲惫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当他们终于抵达那处崖壁下时,两人都已是强弩之末。
阿尔瓦用尽最后力气,拨开那厚厚如帘幕般的藤蔓——后面,果然是一个比之前那个岩缝更深、更干燥,也更加隐蔽的山洞!
他率先钻了进去,在确认安全后,立刻转身,将几乎虚脱的林晚拉了进来。
山洞内部空间不大,但足够两人容身,地面相对平坦干燥,弥漫着一股尘土和岩石的气息。
一进入这个相对封闭、安静的空间,阿尔瓦就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背靠着岩壁,缓缓滑坐在地,头深深埋入膝盖之间,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精神与身体的双重透支,终于彻底击垮了他。
林晚靠坐在他对面,看着他蜷缩颤抖的身影,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无力感和深沉的怜惜。她看着他被荆棘划破的衣衫和皮肤,看着他被岩石磨破的手指,看着他因痛苦而蜷缩的、如同背负着无形荆棘王冠的脊梁……
他本可以轻易用力量抹平一切障碍,但他选择了最艰难、最痛苦的凡人之途。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每一次克制,都像是在撕裂自己的灵魂。
她挪动身体,忍着脚痛,靠近他,然后,伸出双臂,轻轻地、却坚定地,环抱住了他颤抖不止的、冰冷的身体。
阿尔瓦的身体猛地一僵,呜咽声戛然而止。
他抬起头,泪痕交错的脸在昏暗中显得无比脆弱,那双绿眼睛里充满了震惊、茫然,以及一丝不知所措。
林晚没有松开他,只是收紧了手臂,将他的头轻轻按在自己的肩膀上,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却真实存在的体温,去温暖他那冰凉的躯体,去安抚他那饱受折磨的灵魂。
“没事了……”她低声在他耳边重复着,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如同最古老的安魂曲,“我们安全了……暂时安全了……”
阿尔瓦僵硬的身体,在她持续的拥抱和低语中,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松弛下来。他没有回应这个拥抱,也没有推开她,只是任由自己依靠着这具温暖的身体,闭着眼睛,如同一个终于找到港湾的、迷航的舟子。
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沉重而疲惫的呼吸。
洞外,可能依旧有追兵在搜寻。洞内,饥饿与伤痛依旧如影随形。
但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昏暗的山洞里,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第一次如此紧密地依靠在一起,用最原始的体温和无声的陪伴,对抗着整个世界的冰冷与残酷。
阿尔瓦的额头抵在林晚的颈窝,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他太累了,终于在这份来之不易的、带着凡人体温的庇护中,暂时卸下了所有重负,沉沉睡去。
林晚感受着他平稳的呼吸,看着洞外藤蔓缝隙中透进来的、那一缕微弱的天光,心中一片宁静的苍凉。
前路依旧未卜。但他的沉睡,他此刻毫无防备的依赖,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无论未来有多少荆棘,无论他体内的力量是恩赐还是诅咒,至少在此刻,他选择信任她,选择作为一个会痛苦、会疲惫、需要依靠的“人”,存在于她的身边。
这,或许就是黑暗中,所能窥见的最大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