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坠落疯人院》满陇桂雨

22、第 22 章

　　晨光刺破稀薄的雾气，将林间染上一层稀薄的金色。夜露未晞，在草叶和蛛网上凝结成无数颗细碎的钻石，随着他们的脚步滚落、碎裂。空气清冷，带着泥土、腐烂树叶和某种不知名野花的淡淡苦涩气味，涌入肺腑，洗刷着疯人院那浸入骨髓的消毒水与绝望混合的味道。

　　阿尔瓦走在前面，他的步伐依旧稳健，但林晚能看出那动作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审慎。他不再像昨夜那样完全依赖本能狂奔，而是像一头初次踏入陌生领地的野兽，用全身的感官去丈量、评估着这个“真实”的世界。他的目光扫过虬结的树根、覆满苔藓的岩石、偶尔惊起扑棱棱飞走的山雀，那双墨绿色的眼睛里，不再是掌控一切的神性漠然，也不是崩溃时的狂乱痛苦，而是一种全新的、带着探究与微小惊奇的专注。

　　林晚跟在他身后，脚踝的疼痛在草药的清凉和紧绷的布条束缚下，转为一种沉闷持续的钝痛，尚可忍受。她的注意力更多放在阿尔瓦身上。看着他偶尔会因为一只色彩斑斓的甲虫爬上手臂而瞬间僵硬，手指蜷缩，似乎在强忍着动用力量将其湮灭的冲动，最终只是轻轻将其弹开；看着他驻足，凝视一丛在阳光下舒展着肥厚叶片、挂着露珠的不知名植物，眉头微蹙，仿佛在记忆中搜寻着关于它的、模糊的认知碎片；看着他抬头，透过交错的枝叶缝隙，望向那方逐渐变得湛蓝的天空，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那毫无遮挡的、广阔无垠的蓝色，对他而言是一种过于庞大、难以理解的景象。

　　他在学习。学习如何作为一个普通的、需要依靠双脚行走、依靠感官认知世界的“人”，存在于这片天地之间。这个过程笨拙，甚至带着一丝潜藏的、因失去绝对力量保障而产生的不安，但那其中蕴含的、新生的生命力，却让林晚感到一种近乎心酸的欣慰。

　　他们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遵循着远离圣玛丽安的方向，向着地势更高、林木更茂密的地方跋涉。阿尔瓦似乎本能地避开那些可能暴露行踪的开阔地和水源附近，选择在崎岖的、人迹罕至的坡地和密林中穿行。

　　饥饿和干渴开始如影随形。疯人院那寡淡却定量的食物供应已成过去，真实的荒野将最原始的生存问题，赤裸地摆在了他们面前。

　　在一个小溪汇成的、清澈见底的小水潭边，他们停了下来。水流潺潺，在岩石上激起细小的白色泡沫。

　　阿尔瓦站在水边，没有立刻俯身喝水。他盯着那流动的、倒映着树影天光的液体，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本能的疑虑。在圣玛丽安，他所有的饮食都被严格监控、可能掺杂着各种药物。对未经处理的水源的信任，对他而言，需要跨越一道无形的障碍。

　　林晚没有催促他。她自己先蹲下身，掬起一捧清冽的溪水，喝了下去。冰冷的液体滑过干渴的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刺痛，随即是滋润的舒畅。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看向阿尔瓦，用行动告诉他：这是安全的，可以饮用的。

　　阿尔瓦看着她，迟疑了片刻，终于也学着她的样子，单膝跪在溪边，小心翼翼地用手捧起水。他的动作依旧带着一种不属于山野的、残留的优雅与生疏。清水从他苍白的指缝间漏掉大半，但他还是将剩下的一点喝了下去。

　　冰凉的触感让他微微打了个寒颤，随即，他那总是紧抿的、缺乏血色的唇瓣，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他再次捧起水，这次动作自然了许多，连续喝了几口，喉结滚动，发出轻微的吞咽声。

　　解决干渴后，饥饿感更加鲜明地灼烧着胃壁。林晚的目光开始在四周搜寻。她认得一些常见的、可食用的野果和植物根茎，但初春时节，果实难寻，而挖掘根茎需要工具和时间。

　　阿尔瓦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的目光不再流连于风景，而是变得更加锐利，如同扫描般掠过周围的植被。忽然，他的视线定格在不远处一株叶片呈伞形、开着细碎白花的植物上。

　　“那个，”他指向那株植物，语气带着一种不太确定的肯定，“根……可以吃。”

　　林晚辨认了一下，那似乎是野胡萝卜（或许带有轻微毒性，需谨慎处理），或者是某种类似的伞形科植物。她有些惊讶地看着阿尔瓦：“你怎么知道？”

　　阿尔瓦移开目光，看向别处，侧脸线条在斑驳的阳光下显得有些柔和，又带着一丝不愿多提的晦暗。“……以前……在书里……看到的图片。”他含糊地解释道。

　　林晚没有深究。在那些被囚禁的、除了接受实验便是面对四壁的岁月里，或许那些偶尔流入的、残破的书籍或图片，就成了他窥探外部世界唯一的窗口，被他如同珍宝般刻印在记忆深处。

　　他们用随手捡来的尖锐石块和树枝，费力地挖掘那株植物的根茎。过程笨拙而低效，阿尔瓦的手指很快被粗糙的石块磨破，渗出血丝，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只是专注地、近乎执拗地挖掘着，仿佛这项简单的、为了生存而进行的劳动，本身具有某种神圣的意义。

　　最终，他们挖出几根细瘦、沾满泥土的根茎。在林晚的指导下，阿尔瓦在溪水中仔细清洗干净，露出其下淡黄色的本质。他拿起一根，迟疑地放入口中，小心翼翼地咀嚼起来。

　　味道并不好，带着泥土的腥气和植物特有的涩味，纤维粗糙，难以下咽。阿尔瓦的眉头皱了起来，脸上露出明显的不适，但他没有吐出来，而是强迫自己吞咽了下去。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着，绿色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丝奇异的光芒——那是一种依靠自己（尽管是在林晚的指导下）获取到食物的、最原始的满足感。

　　林晚也吃了一些，尽管味同嚼蜡，但空瘪的胃部总算得到了些许填充。

　　休息片刻后，他们继续上路。阿尔瓦的状态似乎好了一些，或许是因为补充了水分和少量食物，又或许是因为这短暂的、专注于基本生存的劳作，暂时分散了他对自身力量和过往创伤的注意力。

　　午后，他们在一片相对开阔的、阳光能照射进来的林间空地上，发现了一棵倒在地上的枯树，树干上生长着一簇簇灰褐色的、如同耳朵般的真菌。

　　“木耳。”林晚认了出来，这是一种相对安全易得的食物。她动手采摘那些柔软富有弹性的菌体。

　　阿尔瓦在一旁看着，没有动手，但他的目光始终跟随着林晚的动作，像是在学习，又像是在默默地守护。当林晚因为踮脚去够高处的一簇木耳而牵动脚伤，身形微晃时，他会立刻下意识地伸出手，虚扶在她的身后，直到她站稳，才又默不作声地收回。

　　这种无声的、细致的关注，比任何言语都更让林晚感到一种奇异的触动。

　　傍晚时分，天空积聚起乌云，山风变得凛冽，预示着夜雨将至。他们迫切需要找到一个能遮风避雨的过夜之处。

　　幸运的是，在一条干涸的溪谷上方，他们发现了一个浅浅的、由岩石崩塌形成的洞穴。洞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掩，内部虽然狭窄阴暗，但足够干燥，可以容纳两人蜷缩躲避。

　　阿尔瓦率先钻进洞穴，仔细地检查了每一个角落，确认没有蛇虫或其他危险后，才让林晚进来。他自己则依旧选择守在靠近洞口的位置，将里面相对更干燥、背风的空间留给了她。

　　雨点很快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打在洞口的藤蔓和岩石上，织成一道密集的水帘。洞穴内光线昏暗，空气潮湿阴冷，但至少隔绝了外面的风雨。

　　两人蜷缩在黑暗中，听着洞外的雨声和隐约的雷鸣。饥饿和寒冷依旧缠绕不去，白日里采集的木耳和根茎早已消耗殆尽。阿尔瓦的精神似乎也因为天气的骤变和环境的压抑而重新变得有些不安，林晚能感觉到他周身那细微的、难以控制的精神力如同静电般在空气中隐约躁动。

　　林晚从口袋里摸出最后一点白天采集的、那开着小白花的安神草药，递到阿尔瓦面前。

　　“嚼一点，”她说，“可能会让你感觉好一些。”

　　阿尔瓦在昏暗中看着她掌心里那几朵微不足道的小白花，沉默了片刻，然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拈起一朵，放入口中，缓缓咀嚼。苦涩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来，他微微蹙眉，但那股清凉的气息似乎确实稍稍抚平了他精神层面的些微躁动。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在雨声中几乎微不可闻。

　　这是离开圣玛丽安后，他第一次明确地道谢。

　　林晚没有说话，只是将剩下的草药也塞进自己嘴里，任由那苦涩的味道冲刷着味蕾，也试图安抚自己同样疲惫不堪的神经。

　　长夜漫漫，风雨交加。在这片荒芜的山野中，在这个狭窄潮湿的洞穴里，两个刚刚挣脱牢笼的灵魂，依偎在黑暗与寒冷中，依靠着彼此微弱的体温和那一点苦涩的草药，顽强地对抗着外界的严酷与内心的余悸。

　　阿尔瓦靠在洞壁上，闭着眼睛，但林晚知道他没睡。他的呼吸并不平稳，偶尔会因为远处的雷声而微微一颤。他在害怕吗？害怕这真实世界的雷雨？还是害怕体内那依旧不稳定、如同定时炸弹般的力量？或者，只是害怕这突如其来的、没有任何围墙和规则束缚的……自由？

　　林晚也不知道答案。她只知道，他们必须活下去，一步一步，在这条充满未知与艰险的逃亡之路上，走下去。

　　她悄悄伸出手，在黑暗中，轻轻覆盖在阿尔瓦那只放在膝盖上、微微握拳的手背上。

　　他的手指冰凉，在她触碰的瞬间猛地僵硬了一下，但没有抽开。

　　过了一会儿，他僵硬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试探性地，松弛开来，然后，非常轻微地，回握了一下她的手。

　　动作短暂，几乎像是错觉。

　　但那份在冰冷与黑暗中传递过来的、微弱却真实的暖意和连接感，却如同这风雨长夜里，一缕摇曳不灭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