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坠落疯人院》满陇桂雨

21、第 21 章

　　踏入山林的第一步，松软的腐殖层在脚下微微下陷，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打破了黎明前最后的寂静。浓重的、带着草木清甜和湿土腥气的雾气立刻包裹了他们，视野被限制在几米之内，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成了这片朦胧的、未知的绿色迷宫。

　　身后圣玛丽安庇护所的喧嚣，如同被厚重帘幕隔绝，迅速减弱、远去，最终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擂动的声音。那堵象征着囚禁与痛苦的高墙，隐没在浓雾和层叠的树影之后，仿佛一个逐渐醒转的噩梦残影。

　　自由的气息冰冷而真实，灌入肺腑，却也让连日来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后，带来一种虚脱般的眩晕。林晚脚踝的剧痛和全身遍布的擦伤、淤青此刻鲜明地凸显出来，她踉跄一步，几乎软倒在地。

　　一只手臂及时地、稳稳地扶住了她。

　　是阿尔瓦。他的脸色在雾气中显得更加苍白，呼吸也带着不平稳的急促，显然刚才强行催动力量编织藤蔓，又带着她亡命奔逃，对他而言也是巨大的消耗。但他扶住她的手臂却异常稳定，那双绿眼睛在迷蒙的雾气中，如同两盏不曾熄灭的、幽微的灯，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摇曳的、如同鬼影的树木，被雾气扭曲的怪石，以及脚下盘根错节、布满湿滑苔藓的地面。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和动作传递着无声的支持。这一刻，他们不再是护士与病人，不再是拯救者与被拯救者，而是两个刚刚挣脱牢笼、在未知险境中相互依偎的逃亡者。

　　“我们需要……找个地方休息。”林晚喘息着，声音因为疼痛而有些发颤，“你的力量……还能支撑吗？”

　　阿尔瓦微微摇头，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声音低沉而沙哑：“不能……再用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脸上闪过一丝疲惫与不适，“这里……很吵。”

　　林晚立刻明白了。并非指物理的声音，而是指他过度使用能力后，精神层面产生的紊乱和负荷。就像一台超频运转后过热死机的精密仪器，他需要时间来冷却和恢复。在这片完全陌生的山林里，失去了那近乎神明般的力量作为依仗，他们与普通逃亡者的处境，并无太大区别，甚至更糟——因为他们一个受伤，一个精神力透支。

　　阿尔瓦不再犹豫，他半扶半抱着林晚，选择了一个看起来相对平缓、有巨大岩石遮蔽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雾林深处走去。他的方向感似乎并未因力量透支而完全丧失，那是一种源于长期囚禁生活中，对环境和空间近乎本能的敏锐直觉。

　　他们找到了一处背风的、由几块巨大岩石天然形成的凹陷处，像一个小小的、潮湿的洞穴。里面堆积着干燥的落叶，虽然散发着霉味，但至少可以暂时隔绝部分雾气和寒意。

　　阿尔瓦将林晚小心地安置在落叶堆上，然后立刻转身，如同最警惕的哨兵，守在岩石的入口处，背对着她，面朝外面那片白茫茫的、充满未知的迷雾。他的背影挺拔而紧绷，仿佛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

　　林晚靠在冰冷粗糙的岩石上，忍着疼痛，检查自己的脚踝。已经肿了起来，皮肤发烫，轻轻一碰就钻心地疼，大概率是扭伤了。她撕下已经破烂不堪的护士裙摆，试图进行简单的包扎固定，动作因为疼痛和寒冷而显得有些笨拙。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从阿尔瓦那边传来。

　　林晚抬头，看到阿尔瓦依旧背对着她，但他那只未戴手套的、苍白的手，正缓缓抬起，伸向旁边岩石缝隙里生长的一丛不起眼的、叶片肥厚的深绿色植物。他的指尖在叶片上方停留了片刻，似乎在感知着什么，然后，非常精准地，采摘了几片叶子，以及旁边一株开着细小白花、散发着淡淡清苦气味的草药。

　　他没有回头，只是反手将那些植物递了过来，动作有些僵硬，带着一种不习惯的、笨拙的善意。

　　林晚愣了一下，接过那些带着清晨露水和泥土气息的植物。她辨认出来，那深绿色叶片是某种具有消炎镇痛作用的草药，而那小白花，似乎有安神舒缓的效果。他怎么会认识这些？

　　是了。林晚想起他那被囚禁的、漫长而孤寂的岁月。或许，在那些无法用力量排遣的空虚时光里，他唯一能接触到的、带有生命力的事物，就是偶尔从通风口或缝隙里顽强钻进来的、属于外面世界的野草和苔藓。日积月累的观察，让他对这些植物，产生了某种超越常人的认知和理解。

　　这细微的发现，让林晚心中涌起一股酸涩的暖流。他并非完全与世隔绝，他也在用他的方式，默默地观察、理解着那个他被剥夺了权利接触的真实世界。

　　“谢谢。”林晚轻声道谢，将草药嚼碎（味道苦涩难当），敷在肿胀的脚踝上，然后用布条紧紧包扎好。一股清凉的感觉暂时压下了火辣辣的疼痛。

　　阿尔瓦没有回应，依旧保持着面朝外的姿势，只有那微微放松的肩线，透露出一丝他听到了的信息。

　　处理完伤口，极度的疲惫和紧张后的松弛如同潮水般涌上，林晚感到眼皮沉重如山。但她不敢睡，在这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危机四伏。

　　“阿尔瓦，”她轻声唤道，“你也休息一下。我守着。”

　　阿尔瓦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缓缓地、非常缓慢地，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有警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还有深深的疲惫。

　　“你……受伤。”他言简意赅地陈述，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意思是，她更需要休息，守夜是他的责任。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明确地表达出保护者的姿态。不是用那毁天灭地的力量，而是用这种最原始的、沉默的坚守。

　　林晚看着他被雾气打湿的黑色短发，看着他苍白侧脸上那专注而疲惫的神情，心中微软。她知道，此刻的争论毫无意义。他需要这种方式来确认自己的价值，来建立在这片陌生世界里新的、属于“阿尔瓦·诺斯”而非“零号实验体”或“疯人院上帝”的定位。

　　“好。”她不再坚持，轻轻靠回岩石，闭上了眼睛，“如果有情况，立刻叫醒我。”

　　她没有听到阿尔瓦的回答，但能感觉到他注视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才重新转向外面的迷雾。

　　尽管身体极度疲惫，神经也依旧紧绷，但在阿尔瓦那沉默而坚定的守护下，一种奇异的、微弱的安全感，还是让林晚的意识逐渐模糊，最终沉入了短暂而浅眠的黑暗之中。

　　她睡得并不安稳。梦中交织着疯人院里扭曲的面孔、地下实验室的惨状、亡命奔逃的惊悸，以及……阿尔瓦那双在黑暗中，如同指引又如同深渊的绿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极其轻微的、压抑的啜泣声惊醒。

　　不是梦。

　　声音来自洞口。是阿尔瓦。

　　林晚猛地睁开眼，心脏骤缩。她看到阿尔瓦依旧保持着面向外的姿势，但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那压抑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呜咽，正是从他那里传来。他没有发出大的声响，但那极致的隐忍，反而让这哭声听起来更加破碎和绝望。

　　他怎么了？是做噩梦了？还是……力量透支后的精神反噬？或者，是终于脱离那个扭曲的环境后，积压了太久的痛苦和恐惧，在此刻寂静的安全中，不受控制地决堤？

　　林晚没有立刻出声。她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在昏暗的光线中（雾气似乎淡了一些，天光微亮），看着那个强大而脆弱的背影，因无声的哭泣而微微佝偻。

　　她想起地下室里面目全非的实验记录，想起他被囚禁的童年和少年，想起他被迫成为“神明”又跌落凡尘的整个过程……他所承受的，远超任何常人的想象。能够支撑到现在没有彻底疯狂，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此刻的泪水，或许是他走向愈合的第一步。

　　过了好一会儿，那压抑的啜泣声渐渐低了下去，化为一种深长的、带着颤音的呼吸。

　　林晚这才轻轻地坐起身，动作牵扯到脚踝，让她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听到动静，阿尔瓦的背影猛地一僵，所有的颤抖瞬间停止。他迅速用手背抹了一下脸，然后才缓缓转过头。

　　晨曦的微光透过淡薄的雾气，照在他脸上。他的眼眶有些泛红，眼角还残留着未干的湿意，苍白的皮肤因为刚才的情绪波动而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但他看向林晚的眼神，却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比之前更加……清澈了一些，仿佛那场无声的痛哭，冲刷掉了一些积郁已久的尘埃。

　　“你……醒了。”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少了些许之前的紧绷感。他避开林晚探究的目光，转而看向她包扎好的脚踝，“还疼？”

　　“好多了。”林晚没有戳穿他刚才的失态，只是平静地回答，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她看了看洞外，雾气正在逐渐散去，山林的模样变得清晰起来，远处传来清脆的鸟鸣。“天亮了。”

　　阿尔瓦点了点头，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山林深处，那双绿眼睛里，疲惫依旧，却重新燃起了属于猎食者的警惕与审视。

　　“我们该走了。”他说，“这里……不够远。”

　　林晚明白他的意思。圣玛丽安庇护所绝不会轻易放弃追捕，尤其是在丢失了阿尔瓦这样“珍贵”的资产之后。他们必须尽快远离这片区域，找到一个更安全、更隐蔽的藏身之所。

　　她尝试着站起来，脚踝依旧疼痛，但至少可以勉强受力。

　　阿尔瓦走过来，再次向她伸出手。这一次，他的动作自然了许多。

　　林晚看着他的手，又看了看他那张在晨光中虽然疲惫却异常坚定的脸，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他的掌心依旧冰凉，但那份坚定的支撑力，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能传递力量。

　　两人相互扶持着，走出这处短暂的避难所，重新踏入被晨曦笼罩的、露水闪烁的山林。

　　前路依旧迷茫，危险并未解除。

　　但至少，他们拥有了彼此，拥有了这短暂喘息后重新积聚的、面对未知的勇气。

　　迷雾正在散去，而真正的逃亡之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