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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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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的恶臭如同拥有实质的触手,缠绕着阿尔瓦和林晚的呼吸。那不仅仅是腐败的气味,更像是无数痛苦、恐惧和绝望情绪凝结成的、历经岁月仍未散去的毒瘴。
阿尔瓦站在洞口边缘,身体僵硬得像一尊被风雨侵蚀了几个世纪的石雕。他捂着口鼻的手指关节泛白,喉咙里持续发出压抑的、仿佛来自胸腔深处的咯咯声,那不是呕吐,更像是灵魂在剧烈抽搐。他那双墨绿色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却收缩成针尖大小,死死地盯着下方那片吞噬光线的黑暗,仿佛那黑暗本身,就是他曾试图用尽一切力量遗忘、掩盖的过去。
林晚站在他身侧,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里散发出的、如同海啸般剧烈的精神波动。周围的空气在颤抖,墙壁上刚刚稳定下来的灰泥又开始簌簌落下,甚至他们脚下的地面都传来细微的、令人不安的震动。阿尔瓦的情绪,正在与他那失控边缘的力量产生可怕的共鸣。
“阿尔瓦。”林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试图穿透他混乱的精神屏障,“看着我。”
阿尔瓦没有任何反应,他的全部意识仿佛已经被下方的黑暗吞噬。
林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同样翻涌的不适和恐惧,伸出手,不是去触碰他紧绷的身体,而是轻轻覆在了他那只紧紧捂住口鼻的、冰凉的手背上。
她的触碰很轻,带着温热的体温。
阿尔瓦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般,几乎要弹开。但他没有。他只是极其僵硬地、非常缓慢地,转过头,那双充满了惊恐与混乱的绿眼睛,对上了林晚平静而坚定的目光。
“看着我,”林晚重复道,声音沉稳,“呼吸。跟着我,吸气……呼气……”
她示范着缓慢而深长的呼吸,目光牢牢锁住他,试图成为他在这片精神风暴中唯一的锚点。
阿尔瓦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眼神中的狂乱稍微褪去了一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无助。他下意识地,开始模仿她的呼吸节奏,虽然依旧急促而破碎,但至少,那濒临崩溃的震颤稍稍平复了一些。周围空间的震动也随之减弱。
“……下面……”他艰难地吐出两个音节,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我知道。”林晚握紧了他冰冷的手,尽管自己的掌心也在冒汗,“我下去过。但这次,我和你一起。”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片黑暗,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逃避,无法让它们消失。只有面对,才能真正……摆脱。”
阿尔瓦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颤音的叹息。他眼中的抗拒依旧强烈,但那份被林晚强行唤醒的、对“真实”的认知,以及内心深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想要弄清楚“为什么”的执念,正与恐惧激烈地搏斗着。
终于,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但那代表着他做出了选择。选择踏入这片他亲手掩盖、视为禁忌的地狱。
林晚没有松开他的手。她紧紧握着,仿佛要将自己的勇气和力量传递给他一部分。然后,她率先迈出了脚步,踏上了向下延伸的、潮湿而滑腻的石阶。
阿尔瓦被她牵引着,如同一个失去行动能力的盲人,脚步虚浮地跟在她身后。他的身体依旧僵硬,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仿佛脚下不是石阶,而是烧红的烙铁。
越往下,光线越暗,气味越浓,那种无形的、压抑的精神重负也越发清晰。这里残留着太多强烈的负面情绪,对于阿尔瓦这样精神感知极度敏锐的存在而言,无异于一场持续的精神凌迟。
石阶尽头,是那条熟悉的、拱顶结构的石头甬道。两侧紧闭的铁门上,观察窗依旧被焊死一半,如同无数只窥视着地狱的、冷漠的眼睛。
林晚能感觉到阿尔瓦的手在她掌心里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目光扫过那些铁门时,绿色的瞳孔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仿佛透过那些冰冷的铁板,看到了里面曾经被囚禁、被折磨的、扭曲的灵魂——其中,或许也包括了某个时期的他自己。
她没有停留,牵着他,径直走向甬道尽头那扇虚掩着的、更加厚重的铁门——那个她曾窥见过的人间炼狱,霍夫曼医生的“手术室”。
推开铁门。
里面的景象,比林晚上次窥见时,更加触目惊心。
显然,在阿尔瓦力量失控、幻象崩塌的过程中,这里也受到了波及。中央的无影灯歪斜地挂着,灯罩碎裂,只剩下几根电线牵连。墙壁上那些骇人的器械散落一地,有些已经扭曲变形,上面沾染的深褐色污渍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那张覆盖着污秽皮革的金属床倾覆在地,束缚带断裂,旁边那台简陋的发电机更是彻底散架,零件崩得到处都是。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药品挥发后的刺鼻气味,以及一种……肉类腐败后的甜腻恶臭。
这里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混乱的、来自受害者亡魂的报复。
阿尔瓦站在门口,身体晃了一下,几乎要栽倒。林晚用力扶住了他。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死死地钉在了房间角落,那个同样倾覆的金属文件柜上。柜门敞开着,里面散落出大量的文件、记录本和一些……模糊的、似乎是照片的东西。
其中一份摊开在地上的文件,扉页上的字迹依稀可辨:
“诺斯计划——阶段性能力诱导与精神阈值测试记录(实验体:阿尔瓦·诺斯 - 编号:ZERO)”
“ZERO”……零号。最初的,也是唯一的本源。
阿尔瓦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压抑的呜咽。他挣脱了林晚的手,踉跄着扑向那个文件柜,如同扑向一个埋葬了他所有过去的坟墓。
他颤抖着,抓起那些散落的纸张。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各种冰冷的数据——心率、血压、脑电波频率、对特定刺激物(声音、图像、药物)的反应强度、能力触发临界点、失控后造成的物理/精神影响评估……
每一行数据,都像是一把冰冷的刻刀,在他记忆的坚冰上划下清晰的痕迹。那些被药物和痛苦模糊的过往,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折磨,此刻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和痛楚。
他看到了自己童年时期,被固定在特制椅子上,面对闪烁的怪异图像时惊恐的瞳孔放大记录;看到了少年时期,被注射不同药剂后,身体痉挛、产生恐怖幻视幻听的详细描述;看到了青年时期,能力逐渐增强后,那些试图“引导”、“控制”他力量的、失败而残忍的实验方案……
还有那些照片。
有些是监控画面的打印件,捕捉着他痛苦、茫然、或偶尔能力失控时扭曲的表情。有些……则是更可怕的,似乎是解剖或活检后留下的、属于其他“失败”实验体的局部特写,旁边标注着与他的数据进行对比分析的冰冷结论。
“不……不……”阿尔瓦发出破碎的呻吟,手指死死攥着那些纸张,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的野兽,绝望地环顾着这个充满了他痛苦回响的房间。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散落在地的、几支已经破损的、标注着特殊符号的药剂瓶上。其中一支,里面还残留着少许浑浊的液体。
看到那支药剂,阿尔瓦的身体猛地一震,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一种极致的恐惧攫住了他。那似乎是某种用于强行激发、放大他能力,同时伴随着巨大痛苦的特定药物。
记忆的闸门,被彻底冲垮。
林晚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跪在废墟和散落的罪证之中,身体蜷缩,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仿佛来自灵魂碎裂处的呜咽。她没有上前安慰,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他需要经历这场痛苦,需要亲自触摸这些伤疤,才能真正理解他所逃避的,究竟是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阿尔瓦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一种死寂般的沉默。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脸上泪痕未干,那双墨绿色的眼睛里,却不再是之前的混乱、恐惧或空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燃烧着的、冰冷的、仿佛能将一切冻结的——明悟,与愤怒。
他明白了。
他不是天生的“神明”,也不是单纯的“病人”。他是一个被制造出来的、被不断研究、试图被掌控的……“武器”?“标本”?或者说,一个承载着非人力量的、不幸的容器。
这座圣玛丽安庇护所,从来不是什么救治机构,而是一个巨大的、以他为绝对核心的、残酷的实验场。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囚禁,所有的扭曲,都源于此。
他缓缓站起身,不再看那些散落的文件。他的目光扫过这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件沾染着罪孽的器械,眼神冰冷如同极地的寒风。
然后,他抬起手,不是对着房间,而是对着自己的太阳穴。
他闭上眼睛,眉头紧蹙,脸上流露出极度痛苦的神色,仿佛在进行某种极其艰难的内部分离。
林晚屏住呼吸,她能感觉到,阿尔瓦那庞大而混乱的精神力量,正在他体内进行着一场翻天覆地的梳理和重构。他在主动地、艰难地,从那些被药物和痛苦植入的混乱印记中,剥离出属于他自己的、清晰的记忆和认知。
这个过程显然极其痛苦,他的额头上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身体微微摇晃。
几分钟后,他猛地睁开眼睛!
那双绿眼睛里,所有的迷茫和脆弱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冰冷的、如同淬火后钢铁般的坚定。尽管依旧带着深沉的痛苦,但那痛苦不再是无助的,而是转化为了一种……清晰的目标感。
他看向林晚,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颤抖,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们……想要我的力量。”
不是疑问,是陈述。
林晚点了点头,心中一块大石悄然落地。他终于,真正地“看见”了。
阿尔瓦的目光再次扫过这个地狱般的房间,最终,落在了那些散落的、记录着他痛苦和这座疯人院罪证的文件上。
他抬起手,这一次,指向了那些纸张和散落的实验记录。
没有剧烈的能量波动,没有空间的扭曲。
但那些纸张、记录本、照片……所有承载着“诺斯计划”信息的载体,都在一瞬间,如同被无形的火焰从内部点燃,边缘迅速卷曲、焦黑,然后化为细密的、灰色的灰烬,无声无息地飘散落下。
他在销毁。不是用狂暴的力量抹除,而是用更精准的、属于他清醒意志的控制,将这些记录着他耻辱与痛苦根源的东西,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清除。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脸色更加苍白。
他转向林晚,眼神复杂地看着她,那里面有感激,有依赖,有刚刚确立的、冰冷的决心,也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源自过往创伤的脆弱。
“走吧。”他说,声音疲惫,却带着一种新生的力量,“离开……这里。”
他说的“这里”,不仅仅是指这个地下实验室,更是指这座承载了他全部痛苦记忆的、名为圣玛丽安的巨大囚笼。
林晚看着他,知道最艰难的一步,他已经迈过去了。幻梦已碎,真相已明。现在,是时候,真正考虑“离开”了。
她走上前,再次握住了他那只冰凉的手。
“好。”她轻声回答,目光坚定,“我们离开。”
这一次,是她牵着他,转身,踏着满地的灰烬与废墟,向着来时的石阶,向着那片虽然破败、却代表着通往自由的出口,迈出了脚步。
地狱已被抛在身后,而前路,依旧弥漫着未散的迷雾与未知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