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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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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瓦·诺斯的话语,如同带着魔力的咒言,在空气中激起无形的涟漪,随后缓缓沉淀,融入这片被他亲手重塑的“现实”之中。
“这里是我们的伊甸园。”
林晚站在一片死寂与疯狂尚未完全褪去的走廊里,耳边回荡着这句话,身体却像是被浸入了冰水之中,彻骨的寒意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她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阿尔瓦,他指尖残留的、拂去她泪水的冰冷触感还在皮肤上灼烧,与他周身散发出的、如同实质的毁灭气息形成了令人窒息的矛盾。
他杀了人。不止一个。用最直接、最残酷、也最符合他“风格”的方式——将每个人拖入自身最深的梦魇,让恐惧本身成为行刑的刽子手。霍夫曼医生碎裂的惨叫,格雷厄姆院长惊恐扭曲的尸身,还有走廊里那些依旧在各自幻觉中挣扎、或已彻底沉寂的医护人员……这一切,都源于她那一刻的绝望,以及他对这绝望的、狂暴的回应。
他是在保护她。用他的方式。
但这个认知,并未带来丝毫温暖或安全感,反而让她感到了更深的、坠入无底深渊般的恐惧。
阿尔瓦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应。他做完那个拂泪的动作,说出那句宣告后,便不再看她,而是将目光投向这片狼藉的、被他力量洗礼过的走廊。他那双燃烧着冰冷神性的绿眼睛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厌倦?
然后,他微微抬起了那只未戴手套的、苍白的手。
没有声音,没有光芒,甚至没有明显的能量波动。
但林晚眼前的一切,开始如同褪色的油画般,以一种违背物理规律的方式,开始剥落、重组、焕新。
墙壁上飞溅的、尚未干涸的血迹,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抹去,消失得无影无踪。扭曲倒地的尸体,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般悄然消融,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破碎的灯具、散落的文件、所有打斗和挣扎的痕迹,都在无声无息间恢复原状,甚至比之前更加整洁、光鲜。
而那些幸存下来、依旧陷入幻觉中哭嚎、抽搐的人们,他们的症状开始迅速消退。脸上的恐惧和痛苦如同面具般被揭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洞的、茫然的平静,继而,一种僵硬的、仿佛被设定好的“祥和”表情,如同复制粘贴般,浮现在每个人的脸上。
他们动作略显迟缓地站起身,整理着并无线缆褶皱的衣物,彼此对视时,露出标准化的、露出八颗牙齿的微笑,眼神里却没有任何焦点,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不过短短几分钟的时间。
这条刚刚还是血腥地狱的走廊,已然变成了一条明亮、整洁、安静,充满了“和谐”与“秩序”的……模范病区通道。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腻的花香,取代了之前的血腥和污秽。阳光(林晚不确定这是真实的阳光还是另一种幻象)透过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一切都完美得不真实。
完美得令人毛骨悚然。
阿尔瓦放下手,似乎对这番“改造”颇为满意。他再次看向林晚,那双绿眼睛里的神性光芒略微收敛,但那种非人的、掌控一切的漠然依旧存在。
“现在,”他重复道,声音平稳,“它干净了。”
林晚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看着眼前这个被强行“净化”的世界,看着那些带着完美微笑、眼神空洞的“医护人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这根本不是伊甸园。这是一个更大、更精致、更彻底的牢笼!他用暴力清除了旧的秩序,然后用自己的意志,强行覆盖了现实,创造了一个符合他心意的、虚假的“完美”世界!
他抹去了血腥,却也抹杀了真实,抹杀了那些受害者存在过的最后痕迹,甚至抹杀了幸存者们的自由意志!
阿尔瓦似乎误解了她的沉默。他向她伸出手,那只苍白、修长、刚刚拂去她泪水,也间接导致了无数人死亡的手。
“跟我来,”他说,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天真的确信,“我带你看看。”
林晚看着那只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拒绝?在这个刚刚展示了绝对力量、情绪莫测的“神明”面前?她不敢。
她颤抖着,将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入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指冰凉,却异常稳定,轻轻收拢,包裹住她微颤的指尖。那触感,让她想起了地下室冰冷的金属器械。
他牵着她,如同引领着新生的夏娃,漫步在他创造的“伊甸园”中。
他们所过之处,景象如同画卷般展开,又如同舞台布景般随着他的心意变换。
原本阴暗潮湿的普通病区,变得阳光明媚,窗明几净。那些曾经狂躁、抑郁、或沉浸在自身世界的病人们,此刻都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或漫步在庭院里(庭院里的铁丝网和高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盛开着奇异花朵的草原幻象),脸上带着和走廊里那些医护人员如出一辙的、祥和而空洞的微笑。他们彼此之间没有交流,只是静静地存在着,像一组组被摆放好的、精致的玩偶。
曾经充斥着刺鼻药水和哭嚎声的诊疗室,变成了散发着馨香的“休息室”。曾经关押最具攻击性病人的隔离间,铁门消失,变成了挂着柔和纱帘的“静修室”。
甚至连空气都变得清新甜润,温度适宜,仿佛永恒的春日。
一切都符合人们对一个“完美”庇护所的最高想象——宁静,祥和,有序,没有痛苦,没有冲突。
除了……那无处不在的、虚假的空洞感。
除了……那些被剥夺了真实情绪、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居民”。
除了……牵着她手的这个男人,那平静表象下,所蕴含的、足以扭曲现实的、恐怖的意志。
阿尔瓦似乎很满意他的作品。他偶尔会停下脚步,指着某处变得“美好”的景象,用平静的语气对林晚说:“看,这里以前很吵。”或者,“这里的光线现在很好。”
他的语气,像是一个像伴侣展示自己精心打理的花园的普通人。
林晚只能僵硬地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现代精神病学知识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幻觉或精神控制,这是对现实规则层面的、局部的、强制性的覆盖!是只有“神”才能做到的领域!
他们走到了通往地下区域的入口附近。那里原本隐蔽的活动石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光洁的、绘着田园风光的墙壁。
“下面,”阿尔瓦看着那面墙,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那里残留着一些让他不悦的“杂质”,“不需要了。”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仿佛就将地下实验室里那些可能还幸存的、饱受折磨的灵魂,以及那些残酷的实验记录,彻底从这个世界上“删除”了。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那些证据!那些能够揭露圣玛丽安罪行的证据!
“阿尔瓦……”她终于忍不住,声音干涩地开口,尝试着呼唤他的名字,而不是那个疏远的“诺斯先生”。
他转过头,看向她,绿色的眼睛里似乎有微光闪过,对她直呼其名没有表现出反感,反而……有一丝几不可查的专注?
“这里……很好,”林晚艰难地组织着语言,不敢直接否定他的“伊甸园”,“但是……这些人,他们……他们看起来……不太真实。”
她指了指一个从他们身边经过、脸上挂着完美微笑、眼神却空洞如同玻璃珠的护士。
阿尔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困惑,仿佛不理解她为什么会提出这个问题。
“他们很安静。”他陈述道,语气理所当然,“不会害怕,不会吵闹,不会带来……麻烦。”他顿了顿,看向林晚,眼神里带着一种纯粹的、近乎残忍的“善意”,“你也不会再被他们打扰。”
林晚感到一阵无力。在他的认知里,消除痛苦的方式,就是连同产生痛苦的情绪和能力一并抹杀?他将活生生的人,变成了维持这个“伊甸园”稳定运行的、无害的背景板!
“可是……他们失去了自己的感受,”她试图解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喜怒哀乐,恐惧与爱……这些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
“那些感受是痛苦的根源。”阿尔瓦打断了她,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在这里,不需要那些。”
他抬起手,轻轻拂过旁边一株开得正艳的、散发着奇异芳香的花。那花朵的姿态完美得不似真物。
“虚假的平和,也好过真实的痛苦。”他低声说,像是对林晚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强调。
林晚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凉。她终于明白了。阿尔瓦·诺斯,这个拥有神明之力的男人,在经年累月的囚禁、实验和痛苦折磨下,早已对真实的世界和真实的情感产生了根深蒂固的恐惧与排斥。他渴望秩序,渴望平静,渴望一个没有伤害、没有背叛、没有痛苦的环境。
所以,当他拥有了足够的力量,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摧毁囚笼走向更广阔(可能同样肮脏)的真实世界,而是将这座囚笼,改造成了他心目中“完美”的样子。
他给自己造了一个梦,并将所有人都拉入了这个梦中。
而他,是这个梦境里唯一的、清醒的(或许也并非完全清醒)、拥有绝对权力的“上帝”。
他牵着她,继续在这个完美的牢笼里漫步,最终回到了顶层,他的房间。
这里也发生了变化。焊着铁条的窗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整面巨大的、无形的屏障,外面是永恒落日的壮丽景象,金色的阳光将云层染成瑰丽的橘红与紫色,美得惊心动魄。房间内更加宽敞明亮,柔软的地毯,舒适的躺椅,甚至角落还多了一个散发着清雅香气的银质香炉。
“喜欢吗?”阿尔瓦松开她的手,走到那面巨大的“窗前”,望着外面虚假的落日,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期待?
林晚看着他的背影,在那个瞬间,他与那个在雷雨夜因一个破旧音乐盒而崩溃颤抖的身影重叠了。他强大无比,却也脆弱得不堪一击。他创造了这个伊甸园,自己却可能是在这里面最孤独、最迷失的一个。
她无法喜欢这个虚假的世界。但她知道,此刻直接的反驳和否定,可能会引来他激烈的反应,甚至可能让她也变成那些面带微笑的木偶之一。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需要时间,需要策略。
“这里……很安静。”她选择了一个中性的词,避开了直接的评价。
阿尔瓦似乎接受了这个回答。他转过身,看着她,那双绿眼睛在虚假的落日余晖下,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
“你可以一直留在这里。”他说,语气不再是宣告,而是带着一种……邀请,甚至是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在这里,你是安全的。我可以给你任何你想要的。”
任何我想要的?林晚在心里苦笑。我想要真实,想要自由,想要你作为一个“人”而不是“神”活下去。这些,你能给吗?或者说,你愿意给吗?
她没有问出口。她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只是低下头,轻声说:“我……需要时间适应。”
阿尔瓦看了她片刻,然后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也没有强迫。
“好。”他简单地回答,然后重新将目光投向那片永恒的、虚假的落日。
林晚站在这个华丽而空洞的房间里,看着那个站在窗前的、孤独而强大的造物主背影,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沉重。
逃离圣玛丽安庇护所的目标,以这样一种诡异而恐怖的方式“实现”了。旧的囚笼被打破,但一个新的、更加令人绝望的囚笼已经建成。
而她,是这个新囚笼里,除了阿尔瓦之外,唯一还保持着清醒和完整自我意识的人。
她该怎么办?
摧毁这个他用尽全力构筑的、虚假的“伊甸园”?那可能会让他彻底疯狂,甚至毁灭一切。
留下来,陪伴这个迷失的“上帝”,在这个完美的牢笼里度过余生?那与她所追求的真相与自由背道而驰,也意味着放弃治疗他,让他永远沉沦在自己编织的梦境里。
火光中的抉择似乎提前到来了,只是场景从地下室,换成了这个阳光明媚、却更加令人窒息的顶层房间。
她看着阿尔瓦的背影,又看了看窗外那轮永不坠落的虚假落日,一个清晰的念头在她心中浮现:
必须让他自己意识到,这个“伊甸园”的虚假与不可持续。必须让他自己产生离开的愿望。
否则,任何来自外部的强行打破,都只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而这,注定将是一场更加艰难、更加危险的,对一颗迷失的神明之心的……漫长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