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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种瓜得瓜(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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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自闲从零开始,教我观察土地。
首先要学习辨别土质,揉捏感受不同的土。成团易散的是上佳壤土,粘手难搓的粘土需混入沙粒或草木灰,松散不聚的沙土则混堆肥或河泥。还可以挖出半尺深小洞看有没有蚯蚓踪迹,它们是这片土地最好的医工。
我只认识这片土地最好的废物蛆的踪迹,它正在田间地头学种地。
学会观察土地也要学会观察天空,她教我画《二十四节气图》,告诉我什么节气适合什么农活,比如现下惊蛰刚过,是种豌豆、芜菁等耐寒蔬菜的最后时机,还要准备育苗暖床,三日后就可以播瓜种。
第二堂课认识三种主要工具:开沟碎土的锄头、平整畦面的竹耙、细孔洒水的陶壶。
她分我一块荒地供每日练习,今天作业是整治这片荒地。首先要清除碎石杂草,留部分根瘤草作绿肥,深翻八寸直到瞧见新土色,再混入她用腐熟羊粪3成、豆渣2成、草木灰1成配制的基肥,作出南北向菜畦。她挽起袖口示范流程,教我把握翻土角度,让土块竖着裂开才能透气蓄水。
数日前如果你问我举起锄头干嘛,我会毫不犹豫地表示帮我狐媎埋尸、替我衍哥砍人,可我打死都没想到蛆生第一次挥舞锄头是任劳任怨开菜畦。
身为曾经的乡绅夫人(我一辈子指着这个身份在自助餐厅骗吃骗喝),刚修成超厉害法术为拯救四海八荒与魔君抗衡的伟大仙使,看惯风刀霜剑血雨腥风沉舟侧畔千帆过的上级仙吏资格证持有者,天庭游乐场可享八折优惠,每到一个时空点都能第一时间锁定厕所方位的专业人士,我那点小矜贵还没拧过来就被一锄头压了下去,从小有资产到工薪阶级,兜兜转转又掉回广大农民群众的怀抱。
劳动者是最美的蛆,我边给自己打气边吭哧吭哧锄地。殷自闲在旁瞧了一会儿,确定我可以应对,就去忙自己的工作了。
除了日常种植王城所需花果,她还自己研发新品种,最要紧的便是靖、梁两国的贡品,半分纰漏将带来灭顶之灾。
除日常献贡,靖国皇帝点名要一种“临江仙”山楂,按理说应该选甜的品种,那边却嗜酸如命,“临江仙”普通人根本难以下咽。
投其所好,殷自闲只能改良品种,越来越酸反馈也越来越好,赏赐甚至不能用“丰厚”来形容。这么说吧,要是昌国这村哪天被吞并,这座王城会被立刻赏给她做宅邸。
梁国那边怀仁侯一家嗜辣如命,偏偏喜欢她研制的“剔银灯”花椒。
嗯,梁国的肛肠科应该挺厉害。
某种程度上说,当今寰宇翻云覆雨之人的味蕾系于殷自闲一身。她却好似全然不放在心上,只知浇水种花。
傍晚殷尚友做好饭叫我回去吃,自闲依旧编安神花篮,交给内侍摆在国君床头。
我开始学习给胡瓜催芽,选饱满种子温水浸泡半日,用湿棉布包裹,每日观察雏鸟破壳般等待露白。她打开窗边苗床让我仔细观察这些幼芽:子叶圆胖者壮,茎部紫红者健。
接着教我五指验湿法:手指插进土中至第二指节,指尖微潮代表刚好,沾泥无渍代表过湿,完全干燥就得紧急补水。一草一木皆有灵性,也知晨食暮饮,所以卯时浇水需漫灌、午时喷雾仅润叶。
她还会穿插教我一些自然之道,比如韭菜旁种金盏菊驱虫,胡瓜架下种点苋菜遮土,发现病株要立刻连根拔除。
她常说万物相生相克,自制草木灰水灌进瓦罐放在墙角,据说治蚜虫很灵。我瞧那熟练的动作,心想老子曰治大国如烹小鲜,这是治大国如理园圃。
她系好竹笠,交给我一包菠菜籽,布置作业:翻整土地,播种菠菜籽,以茅草薄薄覆盖。三天后她来检查,拂开垂落的丝瓜藤蹲在菜畦前:“你看这边的脚印,左深右浅,肯定是撒种时你总站在同一侧,学螃蟹横着走才行。茅草得北边厚南边薄。”她拔下木簪拨开表土,夸我菠菜芽倒是扎住了。
殷自闲在我眼里比天庭那些神仙还厉害,光看叶子就知道作物生了啥病。子叶发黄就是水呛了根,一下就知道我昨天午时浇过水;新叶卷边就是土里粪火太旺,得匀些素土中和;茎部长出针脚似的紫斑就是地气寒侵,夜里得铺点烟灰保暖。要是土壤摸起来煮茶似地将沸未沸,就说明地气升腾,是移栽的吉时。我私下给她起了个绰号“神农氏”。
学间苗要选阴天午后,提前准备半碗草木灰水,每拔一株得蘸刀,用手指测量留苗间距:菠菜两指,芜菁三指,莴苣一掌……用小竹镊子夹住弱苗根部轻轻一扭,让留下的觉不出痛。
浇水也大有讲究,新播种子得每日晨昏喷雾,直到土色变深;成活菜苗三日一透浇,插竹签检验底土湿度;木本植物晴日七分饱、雨前三分渴,不能随心所欲饥一顿饱一顿。要定期掀开苗床底部瓦片查看,水珠太密要减水,太疏要增润。
天象也很重要。若鱼鳞云过境,三日内必有寒潮,一定要提前准备好草帘。若早霞泛出铜色,午后多半暴雨,最好开排水沟。瞧见蚂蚁封穴,十二个时辰内必降雨,千万别浇水。她说宫墙外老槐树的新叶比去年早发了七天,今年怕是旱夏,农家得多种耐旱的黍薯。
她交给我一包胡荽种子,说这是最会欺负生手的作物之一,让我把所学加以应用,若能养出三片真叶,天下就没有我种不活的。
我吃了干活,干完吃,吃完睡,睡醒再干活,把拯救四海八荒暂抛脑后,只想高歌一曲《老农民》。笔记一本又一本,一上课就困。一翻笔记都记了,一考都忘了。
又累又无趣,作业做不好还心烦意乱,搞不懂悫德魔君为何把我扔在这儿,跟修行有什么关系。
我总安慰自己“很多事我只是懒得做,一旦做了也能跟别人一样做成”,其实或许是不敢去做,生怕做了没用,做了发现不是懒得做而是根本没本事,那还不如一开始就躺下。
要是我也像殷自闲那么厉害就罢了,我又是个初学者,还是个笨蛋废物,学什么都比别人慢,不知道到底有何意义。
拯救阿狐的激动与“说不定自己是天才”的狂热在日复一日挥锄中消磨,我在土地面前再次感到自己的渺小脆弱、无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