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星（致所有在沉重规则中寻找自我的灵魂）》苍霖是万明渊的一种植物

2、最初章 全宇宙的风

　　湖边白雾弥漫。

　　雾散后，地上会留下许多白绒绒的雾絮。

　　那是雾的痕迹，雾的残留。
　　或者说，雾的遗产。

　　总归是好东西。

　　辛周没睡多久就被辛梧喊起来收雾絮。

　　她们穿大袖长袍。
　　袍下是宽阔的裙摆。
　　仅仅一层，看着像有很多层。

　　这是他们的传统服饰。
　　在神话中光辉女王阿莱芙的年代，西尔芙的祖先就穿这种长袍长裙。

　　在天空，这种衣装显得他们优雅飘逸，充分遮蔽他们的身体，让他们在临风翻滚或急速转向时都不会失体面。

　　在地上奔走时，这衣装就分外碍事。

　　荻杨跟辛周和辛梧一起扫雾絮、捡干草。

　　她把宽袖扎在肩上，长裙绑在腰上。
　　甚至，摘下了那种不论男女老少都要佩戴的环冠，还把深蓝色的头发编起来，草草搭在肩后。

　　额上沾茅草。
　　枯黄草穗从中分的额发下刺出来。

　　尘焕正忙着将所有人的雾絮拢到一处。

　　他瞧见荻杨，来不及过来修理，只得远远喊一句，“快把头发散下来！”

　　“才不！”
　　荻杨尖声笑，一踢地，猛地蹿到空中翻个筋斗。
　　又将自己甩回去站稳。

　　她是领主的孩子，下一任领主的妹妹。

　　对西尔芙族来说，“领主”是头衔光鲜的苦差事。

　　领主的孩子总会成为领主。
　　直到氏族不复存在。

　　如果有人想另立新的氏族，他也会变成领主。
　　他的孩子就跟着倒霉。

　　在这个严于律己且礼数众多的游牧民族中，一直都有这样的风气。

　　午后，辛梧协助父母处理家务，蒸鱼蒸肉。
　　荻杨跟过去玩。

　　辛周则去找荻杨的父母，亦即领主夫妇。

　　领主夫妇保管新收的雾絮。

　　辛周和尘焕接来雾絮，带到聚风师傅面前，将雾絮加工为晶石。

　　一直忙到傍晚。

　　这种由雾中来的宝石在几年后都会变回迷雾，消散殆尽。
　　寿命短暂，晶莹深蓝。

　　被称作“雾露”。

　　人们以这些晶石装饰庆典环冠。
　　庆典环冠用金色星河柳编成。

　　庆典夜，人人皆梳理长发，垂披而行。

　　笔直顺滑的深色头发，如水一般映着星光。

　　他们还换下了色彩沉闷的日常袍裙——模仿星空的漆黑、深灰、墨蓝和夜空蓝的外袍，模仿他们心中清风色彩的浅灰蓝、银蓝、淡蓝紫、深黛紫的裙子。

　　今夜，人人皆着金色袍裙。
　　外袍饰有金银色的星辰或花藤纹路。

　　男女老少皆持“青空枝”灯。

　　“青空枝”是一种发光植物。

　　枝枝叉叉的梢尖冒出金银色光点。

　　父母辈和成年兄姊擎错综复杂的大树枝，孩子们则手捧糖球一样的细小单枝。

　　人群穿过荒原，来到森林。
　　会见其他终年流浪的西尔芙族人。

　　森林在除夕星光下是银蓝色的。

　　树影里，晶亮的银光好像空气中无形的细链。

　　林木之中，空气与星辰之子携带灯光，朝森林中央高出林荫和苔藓的丘陵汇集。

　　光明繁茂。

　　今夜有二十八个氏族在此守岁。

　　站在丘陵边，能瞭见远山。

　　白蜡烛般的荒之烟火——光辉者阿莱芙创造的巨大火炬，屹立在远方的汉楠山脉。

　　领主们离开人群，凌驾丘陵。

　　起先他们用双足攀登，而后扶着藤蔓和树根匍匐，最后全都离地，飘游而上。

　　在山顶，他们举起大青空枝。

　　熠熠摇曳的金银光点，像一小片游动的星光。

　　人群没有欢呼。

　　然而，所有拿得动易梦哨笛的人，都将这由蓝色凉风石做成的小笛子凑到嘴边，吹出同一个音符。

　　易梦哨笛音域的第一个音符。

　　因为，领主们攀上高山，模仿的是远古西尔芙飞出千青林建立第一个氏族的情形。

　　二十八个领主在山丘顶沉思和祈祷。

　　人们在山下静立。

　　深蓝云彩般的风律鸟环绕游弋。
　　这种自远古时代跟随他们的神秘鸟类，比空气鱼、乌朗羊和漫牛都来得早。

　　领主们被山上的风托起，送回属民中间。

　　接下来，每个氏族要各自过除夕了。

　　尘焕和荻杨的父亲，杪秋氏族的领主览幸，挥着袖子招呼大家聚起来进餐。

　　人们把准备了一整天的蒸鱼肉堆在中间。

　　肉片浸在汤中，料汁调得很香。
　　油与盐，酱和水，都从暝荒大地采集来。

　　领主遵照职责，重述光辉者创造星幔之地的故事：

　　庆典森林是暝荒的一个角落。
　　暝荒是星幔之地的一个角落。
　　星幔之地则是从星际虚空中诞生的小世界。

　　它的创造者，光辉者阿莱芙，是一位来自万明渊的女王、旅者和病人。

　　万明渊就是天上那个像漩涡也像道路的银河。
　　它的规模与年龄都是星幔之地的百亿的百亿倍。

　　星幔之地所有人的祖先都是跟随光辉者从那边来的。

　　在所有民族中，西尔芙将历史与往昔记得最清晰。

　　他们将早就没有目击者的故事重复一遍又一遍，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

　　重述完关于脚下大地的故事，人们肃然起身。

　　季商和清和留在成年人身边。尘焕带领孩子们走进灯火通明的森林。

　　多数孩子眼神虔郑。
　　只有荻杨，面露轻微不耐烦。

　　她长得其实很唬人。
　　像这样板着脸时，尤其典雅冷淡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辛周的妹妹稜肆老老实实地和辛周肩并肩挨着，严肃而若有所思。
　　但辛周知道这是装的。

　　这家伙和荻杨最投缘，懒散爱玩，又比荻杨擅长伪装。

　　每到这种场合，稜肆的表情都是最能拿出来撑场面的。

　　辛梧不在这。
　　她在成年人那一拨。

　　“空气与星辰的稚子。”
　　尘焕年轻的声音以和蔼口吻循循善诱。

　　所有人将视线投向他，除了他那神游天外的亲妹妹。

　　他微微抬起星星串一样的灯，“现在诵念创世歌。”

　　孩子们仰头凝望灯盏。

　　尘焕念创世歌第一节，“全宇宙的风都将被永远保存，全宇宙的光都是拥抱和许诺。”
　　“全宇宙的风都将被永远保存，全宇宙的光都是拥抱和许诺。”孩子们齐声说。

　　“烟雾中诞生了意志，烟雾中送别了意志。”
　　青空枝照映孩子们的眼。

　　幽幽的冷色眼睛。

　　就连荻杨也专心起来。

　　“全宇宙的我都记得这一切。”
　　他们用这句话结束第一节。

　　尘焕将青空枝灯朝风中一抛，
　　“所有的宇宙，各走自己的旅途。”

　　一阵风适时地将灯盏稳固在虚空。

　　他和孩子们望向星天，
　　“所有的宇宙，都在回忆未来。”

　　“我在所有的宇宙尘境，映照自己的脸。”

　　他们一同凝视照耀过祖先的星空。

　　孩童的头颅柔嫩幼稚，上面套着煞有介事的环冠，
　　“今日拥有的帔金明银，转瞬化作星光与风。”

　　有些人每次唱完创世歌都会从头到脚打颤，好像身心的每一层都被冬日凛风重塑了一遍。

　　辛周就是这样的人。
　　辛梧也是。

　　尘焕神情肃穆，引导大家进入冥思。

　　冥思后，唱新年祷歌。

　　尘焕念自己编写的祷歌，
　　“潮汐鸣动，清风闪耀，尘世如玫瑰。星光和云雾，生而死，死而生。”

　　在祷歌中，他们不祈求风调雨顺，也不感恩神灵。

　　他们的祷歌总是由一些仿佛很有智性但云里雾里的晦涩语言组成。

　　这些语言是他们向宇宙祈求智慧的载体。

　　如果失去智性，西尔芙就会失去优势，再也无法保护和引导其他族群。

　　荻杨又开始走神了。
　　她的脑袋在辛周身后转来转去。

　　挨得近的缘故，环冠压着的头顶心蹭着辛周的后脑勺。

　　辛周想笑。

　　庄重的仪式接近尾声，她的心情也明朗起来。

　　但她不能像荻杨一样开小差。

　　下次庆典，她就要站在尘焕的位置上。

　　尘焕压得住场面，她不一定。

　　到时候，荻杨恐怕会走神得更肆无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