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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裂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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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韵堂仿佛成了一个被无形结界笼罩的孤岛。外间的风浪因顾长渊的“回光返照”而暂时平息,内里却涌动着更为微妙难言的暗流。
二房那边彻底偃旗息鼓,顾长泽称病不出,王氏也罕见地安静下来,不再四处“帮衬”。族老们更是如同集体失忆,绝口不提那日商议的“爵位承袭”之事。府中下人们噤若寒蝉,行事愈发谨慎,看向墨韵堂的目光里,敬畏远多于同情。
顾长渊的“病情”在御医“妙手回春”的诊断下,进入了“缓慢恢复”的阶段。他不再终日昏睡,偶尔能在沈芷兰的搀扶下,于室内缓步走动,或是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晒晒太阳,看看书。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咳嗽声也未曾断绝,只是不再呕血,气息也较之前绵长了些许。
沈芷兰依旧扮演着贤淑尽责的妻子,煎药、喂食、陪伴,事事亲力亲为,无微不至。只是她的话变得更少,眼神也愈发沉静,如同古井无波,刻意回避着与顾长渊不必要的视线接触和肢体碰触。那夜心头泛起的涟漪和蛊毒的警告,被她强行压制,封存在心底最深处。
这日午后,秋阳暖融,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顾长渊半倚在临窗的软榻上,身上盖着薄薄的锦被,手中拿着一卷《舆地纪胜》,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庭院中那株叶子已开始泛黄的石榴树。
沈芷兰坐在离他不远处的绣墩上,手中做着针线,是一件顾长渊的贴身寝衣。银针在她指尖穿梭,动作娴熟而安静,只有极细微的布料摩擦声。
空气中弥漫着药香、墨香以及阳光温暖的味道,静谧得近乎凝滞。
“夫人。”顾长渊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依旧带着病后的虚弱,却清晰入耳。
沈芷兰穿针引线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并未抬头,只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那日……多谢。”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沈芷兰终于抬起眼帘,看向他。阳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睫毛长而密,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削弱了几分他清醒时的锐利。“夫君指的是哪日?”她语气平淡。
“二叔他们来时。”顾长渊转过目光,与她对视,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试探,没有算计,只有一片沉静的、类似感激的情绪,“若非夫人应对得当,只怕他们不会如此轻易罢休。”
沈芷兰垂下眼眸,继续手中的针线:“分内之事。你我既是同盟,自当共同应对。”她将两人的关系,清晰地界定在“同盟”二字上,疏离而克制。
顾长渊静静地看着她低垂的颈项,那一截白皙肌肤在阳光下近乎透明,带着一种易碎的脆弱感,与她此刻表现出的冷静坚韧形成奇异的反差。他想起那夜她扑倒在他身前,用后背对着刺客的决绝(虽是演戏),想起她泪眼婆娑却条理清晰地应对王氏的机敏,也想起她此刻刻意维持的距离。
“夫人似乎……近日有些不同。”他缓缓道,语气听不出喜怒。
沈芷兰心头微紧,面上却不露分毫:“夫君多虑了。只是夫君病体未愈,妾身需更加谨慎,不敢有半分懈怠,以免再起风波。”理由冠冕堂皇,无懈可击。
顾长渊没有再追问,只是那目光,依旧如同无形的蛛丝,细细密密地缠绕过来,让她感到一种无所遁形的压力。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极轻微的、如同落叶拂过地面的声响。
两人几乎是同时眼神一凛。
沈芷兰放下手中的针线,站起身,状若无事地走到窗边,假意整理窗台上一盆秋兰的叶片,目光却已如同最敏锐的鹰隼,扫过庭院。
顾长渊亦放下了书卷,指尖在榻沿轻轻敲击了三下,节奏奇特。
片刻后,李婆子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汤药,低着头,步履平稳地走了进来。
“世子,夫人,该用药了。”她将药碗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声音一如既往的恭谨。
沈芷兰转过身,目光落在李婆子身上,看似随意地问道:“李妈妈,方才可听见外面有什么动静?好似有鸟儿扑腾。”
李婆子垂首答道:“回夫人,是老奴不小心踢到了廊下的花盆,惊扰了世子和夫人,请世子、夫人恕罪。”她说着,眼角几不可察地朝顾长渊的方向瞥了一下。
顾长渊微微颔首,虚弱地抬手示意无妨。
沈芷兰心中了然。方才那声响动,是暗卫传来的信号,有紧急情报。
李婆子放下药碗,便躬身退了出去,临走前,手指在门框上某个不起眼的凸起处,极快地按了一下。
室内重归寂静。
沈芷兰端起药碗,用银匙轻轻搅动,浓郁的药味弥漫开来。她走到榻边,习惯性地准备喂药。
顾长渊却伸出手,接过了药碗:“有劳夫人,我自己来吧。”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温热与微凉一触即分。
沈芷兰没有坚持,松开了手,退开一步,看着他自行将药碗凑到唇边。那药汁乌黑浓稠,气味刺鼻,他却眉头都未皱一下,缓缓饮尽,仿佛只是喝一碗寻常的茶水。
她知道,这药里大半都是掩人耳目的寻常补药,真正对他伤势有益的,是夜深人静时,暗卫送来的那些无色无味、药效奇特的秘制丹药。
喝完药,顾长渊将空碗放回小几,用帕子拭了拭嘴角,忽然道:“边关传来消息,北狄有异动,小股骑兵频繁骚扰边境村落。”
沈芷兰心神一凛。北狄异动?这意味着……
“陛下有意派人前往巡视,安抚边军,震慑狄人。”顾长渊继续说道,目光平静地看向她,“太子举荐……‘萧慕白’旧部,镇北将军赵阔。”
赵阔?沈芷兰迅速在脑海中搜索关于此人的信息。此人是顾长渊(萧慕白)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骁勇善战,对“萧慕白”忠心耿耿,但也正因如此,一直是太子的眼中钉。太子此举,明面上是举荐能臣,实则是想将赵阔调离其经营多年的防区,方便安插自己人,甚至可能想在巡视途中制造“意外”……
“这是个阳谋。”沈芷兰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窍,“赵将军若去,凶多吉少;若不去,便是抗旨不尊,太子更有借口发难。”
“不错。”顾长渊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所以,他必须去。而且,必须平安归来。”
“夫君已有对策?”沈芷兰问道。她知道,顾长渊绝不会坐视自己麾下大将陷入绝境。
顾长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重新拿起那卷《舆地纪胜》,翻到某一页,指尖在上面轻轻一点。
沈芷兰目光随之落下,那是一片标注着复杂山势与水系的地图,位于边境线与北狄活动区域的交界处,地名——落鹰峡。
“三日后,陛下会在西苑设秋狩宴,届时,我会‘抱病’出席。”顾长渊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沈芷兰瞳孔微缩。秋狩宴?他如今“大病初愈”,出席那种场合,无疑是将自己置于众目睽睽之下,风险极大。但他要去,必然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夫人的任务,”顾长渊抬眸,目光深邃地看向她,“是确保我在宴席上,‘恰到好处’地收到一份来自边关的‘紧急军报’。”
沈芷兰瞬间明白了他的计划。他要利用秋狩宴这个公开场合,演一出戏!一份“恰到好处”的军报,内容……很可能就与落鹰峡有关!他要借此,不动声色地将太子的注意力,甚至可能的杀局,引向错误的方向,为赵阔争取时间和机会!
这需要极其精准的时机把控,以及对在场所有人反应的预判。一旦露出破绽,后果不堪设想。
“军报的来源,必须绝对可靠,且不能追查到我们身上。”沈芷兰冷静地分析着关键点。
“影阁。”顾长渊吐出两个字。
沈芷兰一怔。利用影阁的渠道,传递假军报?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太子不会怀疑,影阁会帮我们传递对他不利的消息。”顾长渊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而且,这也是一次试探,看看阁主对你这个‘失手’多次的杀手,是否还有足够的‘耐心’。”
一石二鸟。既解边关之围,又试探影阁态度。
沈芷兰沉默片刻,抬眸迎上他的视线:“我需要知道军报的具体内容,以及传递的准确方式和接应人。”
“稍后顾忠会将细节交给你。”顾长渊道,“此事关乎赵阔性命与边关稳定,不容有失。”
他的语气郑重,带着全然托付的信任。
沈芷兰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却此刻写满认真的眸子,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被强行压制的悸动似乎又有复苏的迹象。她连忙移开视线,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压回心底。
“我明白。”她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我会安排妥当。”
就在这时,顾长渊忽然闷哼一声,眉头紧蹙,抬手捂住了胸口,脸色瞬间变得比之前更加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夫君?”沈芷兰心头一紧,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他的手臂,“可是伤口又疼了?”
这些时日,他虽“病情好转”,但昔日重伤留下的隐患并未完全消除,偶尔仍会剧痛发作。御医只当是旧疾复发,开了些止痛安神的药物,却不知那伤痛源自她亲手刺出的剑伤。
顾长渊靠在软榻上,闭着眼,微微喘息,没有回答,只是搭在她臂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沈芷兰看着他痛苦隐忍的模样,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夜在京郊大营,她手中短剑刺入他身体时的触感,冰冷而决绝。一丝尖锐的刺痛猝不及防地刺入心口,并非蛊毒发作,而是某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扶着他手臂的手,不自觉地微微收紧。
“……无妨。”过了好一会儿,顾长渊才缓过气来,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疲惫,“老毛病了……歇会儿便好。”
沈芷兰抿了抿唇,扶着他慢慢躺好,又取过一旁的薄被仔细替他盖上。动作间,她的发丝不经意垂落,扫过他的脸颊。
顾长渊睁开眼,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带着担忧(或许只是同盟的道义?)的侧脸,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不同于药香和脂粉气的清冽气息,如同雪后初霁的山岚。
他忽然伸出手,不是握住她的手腕,而是极轻、极快地,用指尖拂开了那缕垂落的发丝,将其拢回她的耳后。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凉意,触碰到她耳后敏感的肌肤,如同羽毛划过,却激起一阵战栗。
沈芷兰身体猛地一僵,倏然抬头,撞入他深邃的眼眸中。那里面似乎有什么情绪翻涌了一下,快得让她抓不住,最终只余下一片看似平静的幽深。
“有劳夫人。”他收回手,重新阖上眼,仿佛方才那逾矩的举动,只是一个病人无意识的依赖。
沈芷兰却如同被定住了一般,站在原地,耳后那被触碰过的地方,像是被烙铁烫过,灼热感迅速蔓延至整个脸颊,连带着心跳也失序了片刻。
她看着他紧闭的双眼,苍白的唇,以及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心底那堵刚刚筑起的、名为“同盟”的冰墙,似乎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我……我去看看药煎得如何了。”她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身,逃离了这令人心慌意乱的氛围。
走到门边,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依旧发烫的耳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