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秋狩暗涌 ...

  •   西苑猎场,旌旗招展,号角长鸣。

      深秋的天穹高远湛蓝,如同上好的琉璃盏,倒扣在连绵起伏的山峦之上。阳光失去了夏日的酷烈,变得温煦明亮,洒在金黄、赭红交织的林海与原野上,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空气中弥漫着草木干燥的清香、泥土的腥气,以及隐隐浮动的人马喧嚣。

      皇家秋狩,既是尚武精神的延续,亦是朝堂势力无声的角力场。王公贵胄、文武重臣皆着猎装,或策马扬鞭,或驻足谈笑,看似一派君臣同乐、盛世欢腾的景象。然而,那觥筹交错间闪烁的眼神,那看似随意的站位与寒暄,无不暗藏着机锋与试探。

      在这片热烈喧嚣之中,墨韵堂的马车显得格格不入。

      顾长渊是被两名健仆用软轿小心翼翼抬下马车的。他穿着一身玄青色暗纹劲装,外罩同色狐裘大氅,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如雪,毫无血色。他半阖着眼,靠在轿椅上,仿佛连坐直的力气都匮乏,由着沈芷兰细致地替他拢紧氅衣的系带,又将一个暖手炉塞进他微凉的手中。

      他的出现,瞬间吸引了在场几乎所有或明或暗的视线。

      惊讶、探究、怜悯、忌惮……种种目光交织而来。

      “国公世子竟然来了?”
      “不是说病得只剩一口气了吗?瞧着……倒是比传闻中好些,可这模样……”
      “啧啧,真是可惜了,当年也是京中数得上的俊杰……”
      “少说两句,没看见太子殿下往那边看了吗?”

      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在空气中嗡嗡作响。

      沈芷兰今日亦是一身利落的骑射服,颜色是素净的月白,未施粉黛,长发高高束起,仅以一支白玉簪固定,显得清爽干练。她站在软轿旁,微微垂首,姿态恭顺,目光却如同最冷静的探针,飞快地扫过全场,将那些形形色色的反应尽收眼底。

      她能感觉到几道格外锐利的目光。一道来自高踞主位、身着明黄太子常服的年轻男子,他面容俊朗,眉眼间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鸷与倨傲,正是当朝太子。他看向顾长渊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难以察觉的烦躁。另一道,来自太子身侧一位穿着绛紫色官袍、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那是太子太傅,亦是其首席智囊。还有一道,则隐在人群后方,属于一位身形魁梧、面色沉毅的武将——镇北将军赵阔。

      赵阔的目光在触及顾长渊时,明显波动了一下,那其中有关切,有担忧,更有一丝压抑的激动。但他很快便收敛了情绪,恢复成古井无波的模样。

      “臣(臣妇)参见太子殿下。”软轿在离主位不远不近的距离停下,顾长渊在沈芷兰的搀扶下,挣扎着欲要起身行礼,声音虚弱不堪。

      太子脸上瞬间堆起和煦的笑容,虚抬了抬手:“顾爱卿快快免礼!你大病初愈,身子要紧,这些虚礼就免了。”他语气亲切,仿佛极为体恤臣下,“今日你能来,本宫甚是欣慰。且好生将养,待你康复,朝廷还有倚重之处。”

      “谢……殿下体恤。”顾长渊气息微喘,由沈芷兰扶着重新靠坐回去,额角已渗出细密冷汗,似乎方才那简单的动作已耗尽了他大半力气。

      太子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又转向沈芷兰,笑容不变:“这位便是世子夫人吧?果然兰心蕙质,与顾爱卿甚是般配。这些时日,辛苦夫人照料了。”

      沈芷兰福身一礼,声音温婉柔顺:“殿下谬赞,伺候夫君是妾身本分,不敢言辛苦。”

      她应对得滴水不漏,将一个恪守妇道、温良恭俭的世子夫人形象扮演得无可挑剔。太子目光在她身上掠过,并未多做停留,似乎并未将这个“替嫁”的庶女放在眼里。

      仪式繁琐,皇帝因年迈并未亲至,由太子代为主持。祭天、宣誓、颁赏……一系列流程下来,已近午时。

      盛大的露天宴席铺开,珍馐美馔,琼浆玉液,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官员们按品级落座,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顾长渊与沈芷兰的位置被安排在靠近皇室成员的区域,既不显眼,又不至于被边缘化。顾长渊几乎未曾动筷,只偶尔由沈芷兰喂几口清淡的羹汤,大部分时间都闭目养神,或是低声与身旁的沈芷兰说一两句话,一副精力不济的模样。

      沈芷兰一边细心照料他,一边心神紧绷,计算着时间。按照计划,那封“紧急军报”应该就在宴席过半、气氛最酣畅之时送达。

      她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负责传递消息的内侍通道,以及宴席外围负责警戒的侍卫换防规律。一切看似平静,但她知道,暗流早已开始涌动。太子的目光时不时便会扫过顾长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与等待。他在等什么?等顾长渊撑不住当众出丑?还是等别的?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热烈。已有武将按捺不住,下场表演骑射,引来阵阵喝彩。文臣们则三五成群,吟诗作对,附庸风雅。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宴席的欢腾气氛。一名风尘仆仆、背着插着三根红色翎羽信筒的驿卒,在侍卫的引领下,踉跄着冲至御前,单膝跪地,声音嘶哑高昂:

      “报——!八百里加急军报!北狄左贤王部集结三万骑兵,突袭落鹰峡,赵阔将军率部浴血奋战,请求朝廷速发援兵!”

      “落鹰峡”三字如同惊雷,在宴席上空炸响!

      原本喧闹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名驿卒和太子身上。

      太子的脸色微微一变,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但很快便被震怒取代:“岂有此理!北狄蛮子,安敢如此猖狂!”他猛地一拍桌案,站起身,“赵将军情况如何?军报详细道来!”

      那驿卒显然是经过严格训练的,虽然疲惫,却口齿清晰地将一份早已拟好的“军报”内容复述出来,无非是北狄如何凶悍,赵阔如何英勇抵抗,但落鹰峡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若被北狄占据,将扼住边境咽喉,情势万分危急云云。

      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尤其是那些知晓边关局势的武将,面色凝重。

      沈芷兰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就是现在!

      她端着温水的手几不可察地一抖,杯盏与托盘碰撞,发出清脆的“叮”一声轻响。这声音在骤然安静的宴席上并不算大,却足够引起近处之人的注意。

      几乎在同一时间,靠在软椅上的顾长渊猛地睁开眼,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军报惊到,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他用手帕捂住嘴,再拿开时,雪白的帕子上赫然染上了一抹刺目的鲜红!

      “夫君!”沈芷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脸上瞬间血色尽褪,扑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带着哭腔,“御医!快传御医!”

      这一下,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刻从军报转移到了吐血的顾长渊身上。

      “顾爱卿!”太子也似乎吃了一惊,连忙吩咐左右,“快!扶世子去后面帐中歇息,传随行御医速速诊治!”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顾长渊被七手八脚地抬往休息的营帐,沈芷兰紧跟其后,泪落不止,一副天塌下来的模样。

      没有人注意到,在顾长渊被抬走,众人注意力分散的刹那,那名跪在地上的驿卒,指尖极快地在信筒的某个机关处按了一下,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粉末悄然飘散。而太子太傅的目光,与人群中另一位看似普通的文官,有一个极其短暂的交汇。

      营帐内,御医匆忙赶来,诊脉,施针,开方,又是一阵忙乱。最终结论仍是“忧思过度,急火攻心,旧疾复发”,需立刻送回府中静养。

      太子亲自前来探视,看着榻上面如金纸、气息奄奄的顾长渊,脸上满是“痛惜”:“顾爱卿定是听闻边关战事,忧心国事,这才……唉!你且安心回府养病,边关之事,朝廷自有决断,万勿再劳心伤神!”

      顾长渊虚弱地睁开眼,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又昏沉过去。

      沈芷兰跪在榻边,泣不成声,只是反复叩谢太子恩典。

      最终,在一片同情与唏嘘声中,顾长渊被匆匆送回了国公府。

      马车驶离喧嚣的西苑,车厢内,那令人窒息的压抑感瞬间消散。

      顾长渊依旧靠着车壁,闭目养神,但脸上那濒死的灰败之气却已悄然褪去,虽然依旧苍白,却恢复了几分内敛的生气。

      沈芷兰也停止了哭泣,用帕子擦去脸上冰凉的泪痕,眼神恢复清明冷静。

      “军报送达的时机,分毫不差。”顾长渊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带着一丝虚弱,却平稳了许多。

      “太子太傅与那名递送军报的驿卒,有眼神交流。”沈芷兰补充道,将她捕捉到的那个细微瞬间说了出来,“那名文官,如果我没记错,是兵部职方司的主事,掌管边防图籍。”

      顾长渊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果然如此。太子是想借这份‘紧急军报’,坐实北狄主力进攻落鹰峡的假象,逼朝廷调派重兵,甚至让赵阔死守落鹰峡。而他真正的目标……”他顿了顿,指尖在膝上轻轻敲击,“恐怕是兵力相对空虚的……黑水城。”

      黑水城,才是边境真正的屯粮重地和战略枢纽!若落鹰峡是诱饵,那么黑水城一旦被偷袭得手,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送去的‘军报’,强调了落鹰峡的危急,正好合了太子的意。”沈芷兰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他会以为自己的计划得逞,从而放松对黑水城的警惕,甚至可能将原本用于奇袭黑水城的兵力,也调往落鹰峡方向。”

      “不错。”顾长渊睁开眼,眸中寒光凛冽,“他将为自己的急功近利和自作聪明,付出代价。”赵阔早已接到他的密令,明面上固守落鹰峡,实则精锐早已暗中驰援黑水城,张网以待。

      马车碾过官道,发出规律的声响。

      沈芷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秋色,心中却无半分轻松。今日这场戏,看似成功,实则凶险万分。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万劫不复。而顾长渊在众目睽睽之下吐血,固然将戏做足,引开了太子对军报细节的深究,但对他的身体,无疑是雪上加霜。

      她忍不住看向他依旧没什么血色的唇,想起那染血的帕子,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你的伤……”她迟疑着开口。

      “无妨。”顾长渊打断她,重新阖上眼,语气淡漠,“皮外伤而已,吐点血,死不了。”

      他越是说得轻描淡写,沈芷兰心中那股莫名的滞涩感便越是清晰。她知道,那绝非“皮外伤”,那是她亲手留下的窟窿。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

      然而,与来时那种刻意维持的疏离不同,这一次的沉默里,似乎掺杂了些许难以言喻的东西。是共同经历风险后的微妙默契?还是那口鲜血带来的、无法忽视的牵连?

      沈芷兰说不清。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