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江畔何人初见月(上) ...
-
太上皇和皇帝接连病重,两个老人身体的衰败如同安史之乱下的盛唐一样,以摧枯拉朽之势去了。
李俶……李豫身为太子和新皇,白日里自然忙得脚不沾地,只夜里能稍微喘口气。但李豫睡不着,李豫一闭眼就感觉回到了宝应宫变的夜。
“皇兄……也待我很好。”
这成了李倓留给李豫的最后一句话。
李豫能猜到李倓在死前看到了什么,这话应当是说给沁儿听的。这不该是李豫听到的话。以至于数次午夜梦回,李豫从浅眠中惊醒,静静起身凝视着如豆的烛火,反复思量这句他偷到的遗言。二弟被羁押,三弟为自己而死…自己这个皇兄当的,算哪门子好。
如果倓儿走之前,知道眼前人是自己而非沁儿,倓儿会说什么?
房梁上值班的凌雪阁见阁主夜不能寐,几乎每半个时辰便要惊醒一次。再加之李豫身体本就被毒侵蚀,再这么下去当真要出事。李家是短命,但如今的山河更经不起频繁的更换天子了。
“弘义君。”叶未晓摸到广陵邑,“我师父请您去劝劝陛下。”
侠士一皱眉头,一手掐着绣球花一手指自己:“我?”
后来弘义君才知道,因着李倓遗言的前半句“江湖朋友”,新皇把他看作是倓弟的遗物之一,因此也格外给几分好脸色。说实在话,真论起来可能李复更担得起“江湖朋友”的身份,可陛下实在没给李复什么好脸色。更何况如今钧天之位空悬,九天也有得忙,李复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夤夜,弘义君跟着叶未晓从屋檐下摸进陛下的寝宫。
“非得这么走吗?我堂堂护国定邦……”
“如果不这么走,你知道你这个官位想见陛下要多少道折子吗?”叶未晓低声道。
李豫还没睡。大唐百废待兴,他逼得自己连轴转,每日不到丑时不会歇下,等到卯时便又起身。
看着面前的弘义君,李豫挥挥手让叶未晓下去,又让房梁上的凌雪阁也出去。
“陛下……”
侠士刚要行礼,被李豫抬手制止。
“本也不是朕寻你来的。你且坐些时候,让凌雪阁的孩子们安安心就是。”言罢,李豫便又执笔低头,批复折子。侠士张了张嘴,到底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小声道:“陛下,恕臣直言,您这么熬下去实在不是办法。”
“朕不熬也活不过二十年了。”李豫倒是没晾着侠士。谈及自己的寿命,他的言辞竟意外有些轻松之感。
“臣观陛下,是有自弃之意。”
“是。”被臣下直白点破自己的心思,李豫也不恼,倒是干脆承认了,“倓弟在等我。”
想到自己被李倓追着打的经历,侠士在心里苦笑了两声,谨慎道:“建宁……齐王若是知道,怕是要与陛下起争论了。”
李豫行笔一顿:“是吗。”
侠士知道这个问题不需要自己回答,一时殿内又陷入寂静。
“朕……”李豫突然出声,吓了侠士一跳,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
“我没想到倓弟会来。他不该来的。”李豫语气淡淡的,毫无波澜,似乎在叙述与自己无关之事。
侠士一听这话,吓得差点跪下:“陛下算无遗策……但是齐王……钧天君他……”
“如果知道他会跑来,就应该让凌雪阁去先把他捆了。到底是我不够了解他。”
这对吗?侠士把舌头打了个结才把这句话咽下去。
“陛下,朝闻道,夕死可矣。您不必如此自责,况且……十个凌雪阁捆着上也未必能拦住齐王殿下。”
“这倒是。”李豫笑了,“倓儿是习武奇才,当初他刚回长安,大臣都说他最有太宗之风。”
这话侠士实在不知道怎么接了,只得沉默。
“弘义君,朕常觉得你非此世人。”半晌,李豫突然开口。
“陛下,江湖多有出世之学。”侠士心下一惊,小心答道。
李豫只一笑,没再多言。
又是一段沉默后,李豫扬声唤了叶未晓进来:“送弘义君出宫吧。”
侠士一只脚踏出门槛,却听到身后的新皇突然问:“朕还能见到他吗?”
侠士到底不忍,偷偷开启了方士身份扫视殿内:“人不在此,臣也……无法。”
又过了一月余,侠士在广陵邑收了自己五彩斑斓的铃兰,正抱着要去卖。
“弘义君!”叶未晓从天而降。
铃兰掉了一地。
“怎么了?”
“你救救陛下吧!”
侠士一只手捡着铃兰,一只手指自己:“又我?”
在叶未晓有声有色的演讲下,侠士终于听明白了。那日几乎无效的开解之后,有大臣不知道从哪儿听了此事,寻来巫人,说能见到逝者。
“巫人?”侠士蹲在地上给铃兰分色,“哪儿的?五毒的还是黑山林海的?岭南的还是长白山的?好说,我都熟。”
对于侠士深不见底的人脉,叶未晓短暂沉默了一瞬以表尊敬:“都不是,反正神神叨叨的。”
“天一教?乌蒙贵不是死了吗,我白打了?”侠士瞪大眼睛。
于是侠士又被叶未晓抓到了陛下的房梁上。这次一进屋侠士就开了方士,手里还抓着一沓聚灵符。
好重的血腥味。侠士嗅了嗅。而且闻着不像是常人的血,方士之眼几乎看到殿内在冒金光。
“陛下到底干了什么?”
叶未晓一努嘴,侠士趴在房梁上小心翼翼低下头,霎时瞳孔地震,差点掉下去。
只见新皇的左臂已经有深可见骨的刀伤,此时仍在冒血。龙血泡着一个雕花犀角,犀角散发出淡淡的异香。
李豫其实知道房梁上多趴了两个人,但今日便是第四十九日,李豫无心管房梁上趴着弘义君还是黑义君了。犀角雕好了龙纹,刻上了李倓的生辰八字。一到子时,李豫抖着左臂将犀角扔进备好的金炉中,噌得升起一股青烟。
犀角有这么易燃吗?侠士想。青烟盘桓,侠士很快没时间思考易燃的问题了,开着方士的侠士看到青烟里隐约可见人形。
娘嘞……这下真见鬼了。
侠士敛了敛心神,却见叶未晓表情不好,李豫也面色苍白,这才意识到没有方士之能的人可能看不见青烟中的……男鬼。真可惜了,男鬼李倓已经巡视完殿内,发现了以血浸犀角的容器,现在看起来气得够呛,巴掌已经快扇到新皇的脸上了。
看着李豫盯着不成形的青烟目露绝望,侠士心一软,把聚灵符掏出来:“陛下,把这个一起烧。”
李豫一扭头看到侠士歪歪扭扭挂在房梁上,手里还捏着几张蓝幽幽的纸符,如蒙大赦,快步走来接过。金炉里的火烧得旺,符纸瞬间就被火焰烧成了灰,侠士扯扯目瞪口呆的叶未晓,示意殿内的其他人该撤了。
男鬼齐王殴打陛下这种事,下属还是不围观为好。
殿内。
李豫杵在原地,伤口也未包扎,只愣愣看着青烟里的李倓。
“李俶!”李倓暴怒,伸手抓向龙袍的领子,却抓了个空“你有病是不是!”
“倓儿。”李豫试着抓住李倓的手,只感觉到一股阴风,“你……别生气。”
李倓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燃犀角见鬼哪里容易,你本来就没几年活了,还这么作践?”
太好了。李豫想。
就算今生只剩下这一面,倓儿也终于和我说了最后一句话。
侠士没有说谎,李倓死后魂魄确实不在大明宫内。和王毛仲殊死一搏,以心头精血引龙脉之气,除去几乎毁了他肉身的五脏六腑,也使李倓三魂七魄振荡欲碎,天魂不知归往何处,本应随着肉身消散的七魄却还黏着剩下两魂不肯离去。三魂七魄不全,李倓成了魂飞魄散的半全体,飘飘荡荡去地府,阴差一见他却连连摆手:“这位殿下,您来得时候不对。”
李倓稍感疑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来早了还是来晚了,但和阴差发脾气又莫名其妙,于是难得好说话地离开了,又飘回了阳间。可他到底已无肉身,是一个游荡在世间的男鬼,而且死得非常平和,一无执念,二无戾气,也不能化作厉鬼去到处造孽,于是被拘在了一处屋子内。
好笑。李倓想。当人的时候自己没少造孽,当鬼了倒是被迫安生了。而且怎么会没有执念?简直胡闹,自己一死……李俶、李俶要登基了,钧天君还要监察皇帝,他职责未尽,怎么会没有执念。
三魂失了一魂,李倓记忆不全,一时认不出来这个屋子到底是哪里,不过待在此处他的确魂魄安宁,于是便干脆每日懒懒地躺在屋子里地榻上发愣。这屋子格外安静,几乎没有活人的痕迹,只刚来时见到一个年轻人鬼鬼祟祟离开。这些日子,李倓躺倦了,便起来在书架上看看。这屋子似乎被封存已久,书架上都落了厚厚一层灰。李倓也摸不到阳间的实物,只能看看零星散落出来的书页。李倓飘过一页论语,又飘过一页春秋,终于察觉到哪里奇怪。这怎么都像是启蒙书,他不会在哪个小皇子的书房里吧?而且看起来还是闹了脾气的,把书页都拆了。
日升月落,男鬼就被迫在屋子里窝着。这下李倓总算明白“永世不得超生”是多么恶毒的诅咒了。他数次幽幽飘到门口,试图出去,又被无形的力量狠狠弹了回来。这次弹得狠了,李倓飘飘忽忽被撞到了书架顶上,这才发现书架顶上有个敞开的盒子。
盒子里是个匕首,上刻长安二字。
李倓心神剧震,却无暇细思,他被一股异香牵引着飞出了屋子。他感觉自己像一只风筝。风筝飞到高空,李倓终于看到了这个拘了自己不知道几日的院子的牌匾:百孙院。
大明宫,侠士和叶未晓站在陛下的门口,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把自己当作雕塑。
“我给萧宗主去了信。”侠士说,“这样下去,要出事的。”
叶未晓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萧宗主是衍天宗那位:“那回信还要些日子。”
“不,快到了。”侠士抬起头,一只信鸽翩翩然落在侠士的手上。
“你什么时候去的信?”叶未晓大惊,“你早知道会有此事?”
侠士拆信未语。
“弘义君。”叶未晓难得严厉了口气,“你……”
侠士一目十行看完了信,抬手放走了信鸽,依然没接叶未晓的话茬儿:“陛下,弘义君携萧宗主手信一封求见。”
殿内,李豫正不雅地坐在地上任李倓用阴风扇他。听到殿外侠士之语,抖抖衣摆站起身,虚虚握住李倓的手:“倓儿,先听弘义君一言。”李倓没好气地闭了闭眼,到底没抽走手,两人的手虽触摸不到,但也在视觉上虚虚交叠:“你先让他给你把伤口包了。”
侠士一进屋,李倓眉毛一蹙,几乎立刻认出来这便是他被拘在百孙院那日鬼祟离开之人。
“陛下,齐王殿下。”侠士顿首行礼,递上萧卿云的手信,“齐王殿下的天魂系在陛下身上,还望陛下早作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