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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江畔何人初见月(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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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豫恍若未闻,只一字一字细细读信,倒是李倓一骇:“在你身上?”
李豫低垂着眼睫,盈盈烛火的暗影打在帝王的脸上。只听他低低应了一声:“嗯。”停顿少许,又补充道:“非我本意。你的天魂本被精血引到佩剑上。那日太极宫后,我拿了你的剑在身边,你的天魂便被龙气所引,附到了我身上。不然,我的血怎么能引来你的魂魄。”
李倓还没说话,李豫又抬手让叶未晓下去:“弘义君留下。”
“弘义君,朕常觉得你非此世之人。”这话一个月前李豫就曾经说过,但此次侠士依然未答,李豫也依然没有追究,只继续说,“萧宗主说,朕只需把天魂归还,倓弟便可往生,你如何看?”
“陛下乃真龙。魂魄到底为阴物,长期居于您身边,怕确实于齐王不利。”侠士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殿内已经足以让两人一鬼听清,“不过齐王殿下也身负龙气,三五年内,应当无碍。”
李倓被犀角牵引来后眉头便没松开过:“你们不问问我的意见?”
李豫扬手把信也扔进还烧着的金炉里,抬眼一笑,侠士却意外感到一阵阴冷:“怎么,倓儿连三五年也不愿意陪陪兄长吗?”
“钧天之位未定,我不过履行旧职。”李倓道。
侠士悄悄退了出去。
虽然摸不到实体,李豫还是执意虚虚拢着李倓的袖子又坐回案前:“倓儿不想知道这一月余发生了什么?”
李倓本欲抽手,却扫到桌上是凌雪阁的密报,眉目一凛道:“‘大家但居禁中,外事听老奴处分’,李辅国好大的口气。你就这么由着他?”
李豫轻咳了两声,状似无奈道:“李辅国有拥立之功,又手握禁军,为兄也无法。”
“无法?”李倓飘到空中,伸手一点满书柜的史书,“李俶,你被夺舍了?实在不行,学学汉桓帝。”
被比作汉桓,新帝也不恼。“也就倓儿会这般说话。”李豫闷笑。
“程元振已经被你提拔起来了。陛下说无法,我倒瞧着这李辅国见不着明年的长安花了。”
李豫伸手整理了一下案上的公文:“倓儿你瞧,外有回纥、吐蕃虎视眈眈,史朝义也未死;内有李辅国、程元振结党乱政。稼穑艰难,生民离乱,不日怕还要出陈胜吴广。倓儿若不在身边,朕当真左支右绌,难以为继。”
“你惯会装可怜。”李倓略顿了顿,“你说的这些,也是实话。”
“天下若定,我便与倓儿归马华山,共饮渭水。”
“胡话。”李倓道,“我是身死之人。”
李豫挑眉:“这话为兄不爱听,下次不要这么说话了。”
侠士退出去之后,拉着叶未晓走远了些,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你们多派人去秦岭、长白要些药材,陛下虽为龙体,可长日与鬼为伴,恐怕也有损身子。李家本就……”侠士把后半句咽了下去,但叶未晓也知道侠士语中未尽之意,只长叹一声飞身离开。
宝应元年,冬日。
侠士坐在广陵邑观雪喝茶。一只信鸽飞掠而来,啪扔下一封信。
“飞鸽传书,期日必到。”侠士放下茶杯,慢悠悠拆信,“不知道叶未晓什么时候来找我。”
话音未落,叶未晓围着红围巾从天而降:“弘义君!”侠士裹着白绒绒的狐裘站起身:“走吧,陛下有召。”
叶未晓已经习惯了陛下、齐王与弘义君三人打暗语,早就不再追问。
这次侠士难得在白日进宫,虽然还是从房梁进去。侠士攀着房梁颤颤巍巍:“叶未晓!带我下去!”叶未晓回头:“你身手变差了。”弘义君留给叶未晓一个白眼。
“弘义君来了。”男鬼李倓斜斜靠着,吝啬地给了侠士一个眼神。李豫坐在案前,笑盈盈看着侠士:“弘义君这些日子过得惬意,朕也有所耳闻。”
侠士打了个哆嗦:“陛下笑话了。陛下此次传召,所为何事?”
李豫抬手赐座:“也无大事,只是在一事上与倓弟有些争论,来请弘义君一辨。叶未晓,你先下去。”
叶未晓定定地看了一眼裹着狐裘发抖的弘义君,心说这位何时有了如此大的能量,但还是遵旨离开。
“何事?”侠士喝了口热茶,堪堪暖和过来。
“史朝义已是强弩之末,弘义君看,安史旧将当如何处理?”
啪。弘义君的茶杯滚落到厚厚的地毯上,茶渍晕开,茶杯未碎:“陛下,臣只是一介游侠,不通国事。”
“我言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李倓挑眉,“叛将不除,日后怕有隐患。”
“不可。”侠士嘴唇动了动,吐出几个字,“狗急跳墙。”
李豫见侠士开口,眉眼略松:“朕以为,应当以安抚为主,以安史降将节镇河北,如何?”
侠士良久沉默,屋内一人一鬼也没催促。半晌,侠士终于长出一口气:“不可。藩镇割据,必成后患。”话音未落,侠士似乎更冷了些。也没去捡地上的茶杯,只又拢了拢身上的狐裘。
“弘义君之言,朕当谨记。”李豫竟起身朝侠士一揖,侠士抬眼,竟也未躲。
“臣告退。”侠士起身,临走前掏出一沓聚灵符放在桌上,“多烧。”
入夜。李倓三催四催之下,李豫终于在子时躺到了榻上。李豫侧身,长叹一口气:“我观弘义君有未尽之语。”李倓坐在床沿,起掌挥出一道鬼风吹熄了蜡烛:“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但天机岂可泄露。你别忘了萧卿云给你的信。”
李豫抬眼盯着李倓的脸,自李倓魂魄被召来之后,他言语中总有淡淡的笑意:“无妨。”
李倓定定看了他半晌:“李俶,你别疯了。”
宝应二年,吐蕃寇长安。凌雪阁密送弘义君至陕州。陕州多丘陵,帝与弘义君于某山谷密会。
月亮高悬,照得被火燎过的山谷亮堂堂的。
“行了,事已至此。”李倓双手环抱,淡淡道,“你俩别对着咯血了。”
侠士颤颤巍巍从不知道哪里掏出来一个帕子擦了擦嘴角,李豫身为皇帝倒更不讲究,只草草拿衣袖一蹭:“无碍。只是天干物燥。”
“朕低估了程元振。”李豫随处找了块石头坐下,侠士很少见到这位陛下没有笑模样的时候。李豫生得俊秀纯良,但到底已不是少年,又常年身居高位。此时一冷下脸,在月光下比真的已经成鬼的李倓还多了几分阴森的煞气。
李倓轻轻叹了口气,难得露出几分无奈,将手的虚影扶在李豫肩上:“决策是你我一同下的,吐蕃也非一朝之患,你不必太过苛责自己。”语罢,李倓将脸转向侠士:“你曾写信,提及窦宪梁冀之祸,我与皇兄都以为你是说……”
“好了。”侠士打断李倓的话,“事已至此,殿下不必说出口了。”
两人一鬼相对无言,山谷中夜风习习,吹起皇帝的衣角。李豫突然笑道:“这一方天地,竟只有我一人在世。”李倓见他缓过来些,松了口气:“是,所以陛下您独木难支,即使日后再有什么,也万不可过于苛责自己。”
侠士不知为何又是一连串的咳嗽,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喘着气表达了自己的抗议:“陛下,臣还是活人。”李豫李倓几乎同步的一扬眉毛,扭头看他,李豫轻声道:“活人未必在世。弘义君,朕与倓弟亏欠你良多。”
“也没有。陛下,你还是少操心臣吧。”侠士不自然地歪了歪头。
“听闻李太白去岁故去了。”李豫突然道。
李倓笑道:“是,李青莲本非凡人,前些日我见到阴差来内库偷酒,说要奉给剑仙。这下李太白当真是‘琴弹松里风,杯劝天上月’了。”
侠士抬头盯着月亮,突然道,“苍苍松里月,万古……此高原。”
“什么?”李倓没听清,下意识追问。
“没什么。”侠士把眼神转回地上,“随口一念。”
好在长安此次并没有沦陷太久,郭子仪很快收复国都,迎回了皇帝。在回长安的车队上,弘义君愈发病重,却仍执意要回广陵邑,临别长拜陛下道:“风月长相知,世人何倏忽。”
弘义君自此便没了下落,叶未晓数次回广陵邑找人,均未果,后被皇帝制止。
大明宫迎回天子之后,李豫对外变得更加沉默。李倓反倒变成了话更多的那个。
“李俶!你是鬼我是鬼?”受弘义君留下的不知多少张聚灵符的影响,李倓渐渐有了一些移动阳间物品的能力,此时随手抓过一本书摔到李俶身上,“你是人,不是什么物件,你能不能把自己当个人看?”
李豫轻叹口气,把书放回书架整理好,看李倓依然犹如二人少年时的眼神:“倓儿,你最知社稷有多重。”李倓咬牙:“那也不是让你这么过日子的。你再这样,我就让叶未晓去请少林纯阳来给你驱邪了。”
“倓儿。”李豫笑,“哪有自己驱自己的。”
殿内突然陷入沉默,李倓在屋中不安地飘了几圈,最后语气不善地落到李俶面前,伸手按住了李豫手中的笔:“我不过能再在阳间停留三五年。李俶、李豫、我的陛下,之后你怎么办?”
李豫轻轻捏住李倓的手腕,垂眸不语。
李倓火气噌噌直冒,又在李豫的目光中渐渐偃旗息鼓,最终松开了笔,长叹一口气:“你这几日,让郭子仪和李长源来见我。你不许听。”
“好。”李豫摩挲着李倓魂魄冰冷的手腕,“好。”
“把你和萧卿云联络的信鸽也给我。李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着我和他密谋什么。”
李豫微微皱眉:“这个不行。”
“没得商量。要么你给我,要么……”李倓蹙眉一想,“要么我自己飞去衍天宗。你选吧。”
衍天宗路途遥远,李倓的剩下的两魂七魄何能离开天魂那么远,等飞到了衍天宗,怕是离魂飞魄散也只有一步之遥了。李豫语气依然毫无波澜,只是道:“倓儿,你不要逼我了。”
若是一年前的李豫听到李倓有这般冒险之意定要生气,此时却只是眼含愁苦地看了李倓一眼。李倓这下终于笃定了自己的猜测,气急之下直接伸手扼住皇帝的咽喉:“李俶,你的七魄呢?”
人有三魂七魄,七魄依附肉身,人死灯灭,三魂归于天地坟,七魄则大多随着肉身消散。七魄有喜、怒、哀、惧、爱、恶、欲,也是俗世常言的活人的灵气。
自李豫放血把李倓的魂魄带在身边之后,李倓便隐约感觉皇兄的状态不对。李豫的情绪越来越平稳,不论说什么、做什么似乎都不会让这位皇帝心下起什么波澜。起初李倓还觉得,或许只是登基后的兄长心性更加成熟,但此次几经大变,又数次试探,李倓终于确定李豫魂魄的问题可能比自己更严重。
见李倓直接猜到了,李豫知道瞒不下去了,反正事已经成了大半,李倓再要阻止也来不及,于是李豫干脆坦白:“有六魄请萧宗主封进龙脉了。”
“你疯了。”李倓倒吸一口凉气,他原本只以为李豫是请萧卿云将七魄封在体内,以防止帝王因个人情感而做出错误的决断,没想到李豫竟然敢玩这一手六魄离体。
李倓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嘴唇抖了半天只问出来一句:“剩下哪魄还在?”
李豫微微弯起眉眼,注视着皇弟:“是爱。”
日头西沉,月亮东升。李豫起身点燃一盏莲花宫灯,烛火不稳,恍恍惚惚地照在他平静无波的面上。
“你到底怎么打算的。”李倓突然泄气一般,仰倒在榻上,“我阻止不了你。我输给你,我认了。兄长,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打算的。无论如何,我陪你,好吗?”
李豫执着宫灯走到他身边蹲下,轻轻伸手缱绻地攥住李倓的手指:“等你走了,我便请萧宗主把七魄都封存好。”
李倓到底有点火气咽不下去:“御民之辔,在上之所贵;道民之门,在上之所先。陛下当真以身作则,臣弟佩服。”“政者,正也。倓儿,我的皇位是你用命换来的,我要物尽其用啊。”李豫低下头轻轻蹭了蹭李倓的手背。这些日子他终于能触碰到李倓,他珍惜得很。
“你疯了。”李倓愣了半晌,最后还是只有这一句说。
李豫只笑笑:“弘义君走前,留下过一句诗。我读来颇有意趣,只是弘义君三令五申不可外传,倓儿不妨一听。”
“讲。”李倓有气无力,抬手捂住眼睛。
“无身尚拟魂相就,身在那无梦往还……”李豫轻轻道,轻到在寂静的室内几乎都听不清。
大历三年,李豫追谥齐王李倓为承天皇帝,改葬于顺陵。
“……直到他生亦相觅,不能空记树中环。”这是李倓留给李豫的最后一句话。
追封弟弟为皇帝,可谓惊世骇俗之举。外面沸反盈天,李豫只敛着眉目坐在高台,翻看臣下给李倓写下的悼诗悼文。除了郭子仪和李泌,没有人知道其实倓儿刚离他而去。
“鸿宝仙书秘,龙旂帝服尊。苍苍……”李豫读着读着目露迟疑,思绪一下飞回了宝应二年陕州的山谷,也终于确定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揣测,“……苍苍松里月,万古此高原。”
也不知道另一首诗是弘义君从哪个后世之人那里摸来的,难怪不让他外传。
李豫翻过这页悼诗,一笑而过。
某日,叶未晓不死心,又摸到了广陵邑,却遇到一个辞官之人也在弘义君的门前徘徊,原是弘义君在宝应宫变前认识的同僚好友宋请。
交谈之下,叶未晓和宋请挖了弘义君埋的酒,坐在亭子里对酌。
宋请喝着喝着突然觉得不对:“弘义君消失多久了?”
“多久?宝应二年到现在……”叶未晓喝得晕晕乎乎,掰着手指头数,“五六年了吧。”
“弘义君种的绣球花,怎么开不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