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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一生春雪(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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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俶弯腰把李倓掉在地上的手机捡起来,轻轻攥住李倓的手腕一带进了家,反手关上了门。
阳光暖融融地透过落地窗洒进来,阳台上摆着的几盆绣球在光晕里懒懒打开蓝紫色的花瓣。窗纱被穿堂风掀起时,又落回到花瓣上。李倓闻到哥哥身上淡淡的皂香。
他感觉到自己的腕骨被攥得发烫,在即将踏进客厅时猛地回神抽回手,李倓咬牙切齿道:“李俶。”
“看来我的模样没什么变化,”李俶伸出手盖住李倓的眼睛摩挲了一下,“倓儿这么快就认出来了。”
指腹下有温热的泪水,黏腻在脸颊和手之间。
李俶也没去寻纸巾擦,只伸出另一只手把李倓揽进怀里,也不出声,静静等李倓哭完。
其实李倓已经不太记得李俶的脸是什么样子了,兄长的面容在千余年岁月长河的冲刷里早就变得斑驳。早些年李倓还会循着记忆画几幅肖像,只后来乱世频频,李倓的记忆也愈发模糊,只觉得怎么落笔都不对,终于也不画了。到最后那几幅画也在战火和时间中散佚,于是李倓也以为自己终于还是把这位丢下自己千余年的兄长遗忘了。
对此,在某年某月遇到侠士时,李倓曾与侠士谈起,侠士只留下四个字的批语:“自欺欺人。”
“遗忘是一种天赋。”侠士说,“李倓,你从来没有这种天赋。”
李倓自然不会在弘义君面前露出太多情绪,当时嗤笑一声便过了。当天夜里,他便见兄长入了梦,委委屈屈地盯着他不说话。等到清晨,李倓从长梦中睁眼,一言未发便又如常出门去了。他还是觉得自己在遗忘的。因为他渐渐记不清城北山崖是什么样子,长安也早变了脸,李俶在他的记忆里从一个鲜活的人慢慢变成了一个符号,变成他在奔波、痛苦中下意识惦念的幽灵。
直到刚刚打开家门,李倓从关于遗忘的梦里恍然惊醒,他其实什么都没忘掉。
这个人千年里大抵是一直在他的灵魂里……阴魂不散。
等到李俶肩膀一片衣服几乎都被泪水浸透,李倓冷着脸抬起头“谁允许你进我家的。”李俶又抽了一张湿巾捧着李倓的脸细细擦拭,李倓试图拍掉他的手,又反被握住手腕。
“倓儿不想我来吗?”李俶轻轻说,托起李倓的手腕吻了一下,“我终于又能触碰到你了。”
李倓冷着脸,刚张嘴想要反驳什么,就被李俶打断。李俶一塌肩膀强行把自己窝进了李倓的怀里,如一千七百年前的秋夜一般,埋在他颈间说:“我很想你。”
李倓没由来升腾起一点怒火,于是抓着李俶的衬衫后领把人揪出了怀里,伸手卡住李俶的下颌。李俶生了一张好面相,纯黑的眼珠,下垂的睫毛,叫人一看就觉得无辜,但只有李倓知道这个人心肝都是黑的。
“你想我?千年来,你入过我几次梦。”李倓咬牙。
李俶无辜地眨眨眼,又很委屈似地垂下眼睑:“地府有地府的规定,倓儿不肯给我烧香火,我便不能入活人的梦。唯一一次来见你,还是弘义君给我上了香,并要求我入你的梦,我才能见你。但只因是他人愿,所以我在梦中也口不能言。”
其实即使没有地府的规定,李俶也不准备常入李倓的梦的。一是常被阴间鬼魂入梦与活人阳气有损,会使活人易疲惫、易染病。李倓在古时常在刀尖行走,李俶不希望自己的惦念伤害到他。二是,正如弘义君所说,遗忘是一种天赋,或者说是一种幸运。或许让李倓悄然遗忘掉自己,也不错。
当时李俶站在奈河边正要下定决心,正准备以水为誓,就被路过的曹丕连带着曹操按住了。忘了他们姓曹的对指水为誓有有点心结了。李俶拍拍身上的并不存在的灰站起身,恭恭敬敬并保证自己绝对不干这个事情之后把曹家父子送走了。但被这么一打断,李俶刚下定的那点决心又烟消云散了。
无私了一辈子,当鬼了还是自私点吧。李俶把怀里的镜子掏出来,看到李倓正在和不知道哪里来的银杏精把酒言欢。李俶磨了磨后槽牙,还是记得我比较好,不然等我转世,一定要翻旧账。
但到底,李俶还是没有让弘义君告知李倓,想要自己入梦必得有香火供奉。
言归现世。
李倓听了李俶的话一愣,他确实完全没想到有这层缘故。
他确实没给李俶烧过纸。一是李俶葬在皇陵,总不至于缺了香火;二是他不愿给李俶买这些……死人东西。谁说变成鬼了就是死了?在阴间活着也是活着。李倓曾与银杏精诡辩过这个问题,把银杏气了个半死,直骂他胡搅蛮缠。
悠悠天地内,不死会相逢。李倓想,那真死了怎么办。
李俶没等到李倓的下一句话,悄悄一抬眼皮,见李倓还陷在回忆里发愣。他抬手用拇指擦过李倓泛红的眼尾,语气带上点笑意:“倓儿这脾气倒是一千年都没改……”
怎么会没改呢。李倓在这一千多年里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濒死过、挨饿过。他又当过富贵人家锦衣玉食的座上卿,也在灾年与大字不识的劳工一同抢救过粮食。脾气怎么会没改呢。
窗外梧桐树沙沙作响,快递员的电瓶车碾过减速带发出咯噔一声。李倓在这市井声响里一闭眼,又立刻睁开,直接伸手揪住李俶衬衫的衣襟,倾身咬住对方下唇,李俶未尽的言语尽数被堵在了千年未见的吻里。他尝到李倓唇舌间有淡淡的咖啡苦气。
另一边,侠士坐在工位上对着屏幕带薪发呆。挂了李倓的电话之后侠士就进入了这个状态,连刚刚自己被路过的雪豹同事尾巴抽了一下都没注意到。因为侠士想起来自己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事:自己好像忘了告诉李倓,李俶目前的前世记忆还不完整。原因无他,前世太苦太重,如果记忆一次性涌入身体会受不住,所以李俶的记忆是在二十岁后才慢慢开始在梦里回归。但偏偏李俶又生了个劳碌多愁的命,近年来心思越来越重,少眠多醒,能踏实入睡的时候越来越少,回忆起来的那一点前世更是雪上加霜。因此李俶记忆回归的进度十分缓慢。
但……好像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为这俩人上下翻飞折腾一千多年了,这么点小事让他们自己解决吧。侠士慢悠悠把手机静音,给自己泡上茶。
“倓儿为什么喊皇兄。”李俶又露出一副委屈的表情,“倓儿下意识惦记的是唐世宗皇帝,不是广平王对不对。”
李倓擦了擦唇边的水渍喘息着骂:“李俶,你犯什么病?”
李俶理所当然地住进了李倓家里。他非常自然地表示自己有正当理由。
“北京房价很贵。”李俶说。李倓皱眉,但还是点头:“是贵。”
“我就一点工资,如果拿去租房,就没钱给倓儿买礼物了。”李俶可怜兮兮地揽住李倓的腰。
李倓伸出一根手指把李俶推开:“少来,我看到过弘义君的工资条,你们属于高危特殊工种,收入可一点都不低,足够你租房了。更何况,我什么时候要你送礼物了?”
李俶被推开也并不恼,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只笑眯眯道:“那倓儿怎么一直存着我送的匕首?”
其实那匕首早就不能用了,任由李倓再如何精心地养护,但到底历经了千年的风,每天侵蚀一点也足够它从削铁如泥变成一个脆弱又不漂亮的摆件了。只不过李倓还是把它妥帖收在书房,在书架的顶格仔细罩了罩子。李倓突然对面前“返老还童”的兄长有些头疼。虽然李俶已经是新的一世,如今的皮囊也和李倓没有半分血缘关系,李倓也比他的躯壳大了不知道多少岁,可到底还是他的哥哥。李倓只觉得如今的李俶似乎把上一世戴在脸上一辈子、最后已经与皮肉融为一体的面具摘了下来,露出李俶本质里的那一点像是蜂蜜的性子——甜香扑鼻但又分外黏腻。
其实早在前世,李倓就注意到了李俶有一点过分黏人的毛病——虽然只黏他。特别是宝应宫变之后一段时间,李俶即使忙得脚不沾地也要来与他见一见,贴一会。前世听手下说,即使在与王毛仲一战他长时间昏迷时,李俶也每日都要来亲自喂药。
见李倓似乎有些动摇,李俶乘胜追击,故意垂下眉眼,拖长音道:“倓儿——”
“李俶。”李倓一时分不清两个人现在谁才是哥哥,“你别和我来这套,没用。”但不得不说,李俶故意做出可怜表情的时候,所有人都会觉得一定是天下人负他,并心甘情愿把心捧上安慰此人。
“没用吗?”李俶眨了一下眼恢复正常的表情,一伸手把李倓的手机抢过来,打眼一扫露出一个笑,“我倒瞧着很有用。倓儿,招式不在多,好用就行。”
语罢,李俶还晃了晃手上没熄屏的手机,上面赫然是搬家公司的页面。
李倓的房子有一百多平,南北通透,采光极佳。毕竟活了这么久,又有弘义君提点,李倓还是颇有积蓄的。乍然住进来另一个人,李倓还是不太习惯。
兄弟两人有一个非常不为人知的秘密:李俶喜欢赖床,且有轻微的起床气。但可惜的是,李俶前世匆匆五十余年的人生,能让他有这点小癖好、小性子的岁月也只有幼时在百孙院和李倓共住的日子。后来李倓随李沁远走,李俶就也不再让他人知道了。
头几日的早晨,李倓经常在迷迷糊糊睁眼的时候被李俶扒拉醒,李俶要早起去上班,怨气大得很,必须要把还在梦乡里的李倓闹醒。若是遇到李倓睡得不错,或者心情好,就会半起身同意李俶讨一个早安吻再走,如果李倓不幸做了噩梦……
“啪。”清脆的声响。
李俶看着被拍红的手背,在李倓脸上轻柔地蹭了蹭,也没再闹他,只自助了一个额头吻就上班去了。
李俶刚走没多久,李倓迷迷瞪瞪地坐起身,只觉得昨夜的梦太可怕了。他居然梦到太宗皇帝入梦,磕磕绊绊问他是不是真的和他哥有一腿。太宗皇帝说他在地府到处和人家辟谣,说李俶和李倓只是兄弟情,李家就是有这种感天动地的兄弟情,但是那群姓刘的、魏晋的全都不信,还笑他开启的玄武门继承法。李倓看着梦里的老祖宗,心说:不是吧,周末去历代帝王庙逛了一圈,这也算给自家祖宗上香火了?怎么没两天这就来托梦了。太可怕了,之后不去了。
李倓如今在大学寻了个历史专业的教职,今日的课在下午,他倒是不着急起床。但是由于梦到了李世民,让李倓颇有种在父母面前出柜的压力,被李俶闹醒了之后实在睡不着,于是干脆起身洗漱,顺便看看自己带的本科生的毕业论文。结果李俶回家时,收获的是一位心情更加糟糕的弟弟。
李俶拎着从楼下刚买的锅包肉、荷叶粉蒸肉和刨冰打开家门,就听到李倓在书房和人打电话。李倓的书房很大,藏书也多,有整整一面书墙,另一边则罗列着李倓的藏品——成色极好的官窑、历朝历代的钱币、还有几个小小的青铜器,当然,最顶上的格子是那柄名叫长安的匕首。
书房只亮着一盏暖黄色的台灯,李倓鼻梁上架着金丝的半框眼镜,对着电话喋喋不休。
“你这个标题好好笑,当然,我没有说别的内容不好笑的意思。”
“你要不往《故事会》《意林》《读者》投稿试试?”
“你的论文和《红楼梦》有一拼,拼的点在都是满纸荒唐言。”
李俶把刨冰放进冰箱,走到书房门口倚着静静欣赏了一会李倓在灯下的侧颜,并听了一会弟弟批评学生,最后实在没忍住笑了一声,收获到李倓一个犀利的眼刀,便连忙用手在唇上比了个拉拉链的动作,表示自己绝不再出声。
“行了,批注版给你发过去了,按照批注改。”
等李倓挂了电话走出来,李俶已经把晚饭摆好了,刚出锅不久的锅包肉上撒着鲜亮的葱丝,粉蒸肉裹着金黄的米粉,肉片边缘因蒸煮而泛出晶莹的光泽。李俶趁着李倓打电话的功夫,又开火焯了几棵脆生生的芥兰,细心地摆了个盘。米饭是李倓掐着李俶下班的点蒸好的,李俶只负责从锅里盛出来。
“什么这么香?”李倓揉着眉心,把眼镜勾在衣领上在餐桌边上坐下。
李俶把筷子递过去,眼神在李倓被眼镜重量压下去的领口逡巡了一圈,又不着痕迹地收回来:“你昨天说想吃粉蒸肉,今天就买了。”
饭后,李俶又把冰箱里的刨冰端出来。窗外响起一声闷雷,大约是京城夏日的第一场暴雨要到了。
“抹茶的还是红豆的?”
李倓一手端过红豆的刨冰,另一手还在回学生的消息。李俶见他没手拿勺子,便任劳任怨地暂时冷落了剩下的一碗抹茶,当起了喂食工具人。见李倓吃得高兴,李俶轻轻咳了一声,试探着问:“倓儿,为兄今天可以搬去主卧了吗?”
李倓终于回完学生的消息,拿回了自己的勺子,听到李俶的问题抬眼看他,故意道:“租客为什么要睡主卧?亲兄弟也要明算账。”
李俶状似不满地蹙眉思考,最后得出结论:“亲兄弟明算账,亲夫妻……”
屋外的雨瓢泼而下,雨声间隐约听到一句人声:“……亲夫妻不用算。”
自从李俶连懵带哄地住进了李倓的主卧,两辈子的失眠浅眠慢慢就痊愈了,经常能顺顺当当地一觉到被闹钟吵醒。因此李俶前世记忆回笼的速度也大大加快了。等到北京慢慢入了秋,终于有一天周末李俶睁开眼时,看着天花板一阵恍惚。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把他拽回了大历十四年格外寒冷的春天。在醒来前,李俶还以为自己正坐在紫宸殿的漏夜里,亲笔写下一封罪己诏,再咳出一口血,望着信鸽腿上绑着急召李倓入宫的手信飞入茫茫黑夜。这位劳碌一生的陛下知道,等李倓来时,便是二人最后一面了。
床的另一边,李倓还在迷迷糊糊睡着,感觉到身边的李俶醒了,习惯性地闭着眼抓住他的手腕把脸凑过去蹭了两下,等着李俶俯身讨早安吻。李倓半梦半醒地等了一会,只感觉李俶的手反复摩挲,就是不见下一步的动静。于是他终于睁开眼,就看到李俶坐在床上发呆,只是手还不忘了贴在李倓面上。
活了千余年的李倓何其敏锐,只见李俶表情,再结合弘义君前些日子发来的消息,当下猜了个七七八八,便也不困了,掀开被子坐起身,睡衣松松垮垮挂在肩上。李俶目光一扫,连忙又垂下眼皮伸手把李倓的衣领整理好。
这一下把李倓逗笑了,这是梦到什么了让李俶突然这么正人君子了。于是一探身子凑到李俶面前:“嗯?这是梦到陛下什么时候了。”
李俶叹了口气,伸手把李倓连着被子一同揽进怀里,下巴搁在弟弟头顶,轻声道:“梦到写罪己诏那夜。”李倓面上的笑意淡了些,但又想起来李俶刚找来时埋怨他喊皇兄而不是皇兄,故意逗道:“那现在我面前是一个完整的陛下了,现在可以喊皇兄了?”
两个人就这么在秋日的早晨里不伦不类地在床上黏了半天,李俶终于慢慢从梦里的寂寥感缓过来,慢慢答复李倓的问题。“新社会没有皇帝,我还是喜欢倓儿……”李俶把李倓从被子里剥出来,又刚刚自己拉上来的衣领往下拽了拽,“喊我哥哥吧。”
李倓还没反应过来,就收到了刚刚拖欠的早安吻,虽然有点激烈。李倓被亲得晕晕乎乎的时候想,不对啊,怎么记忆都全了的李俶还是这个黏糊劲儿?
等到两个人再洗漱好,已经是中午了。李俶把衣服从洗衣机中拿出来晾晒好,打开手机又回复了几条工作消息,看到侠士发的消息,当即坐到李倓身边又挤进怀里。李倓已经对李俶的黏人习以为常,只当窝进来的是一只猫,继续回复学生的消息。
“弘义君说,前段时间刚出了外勤,所以这几天我有个短假。”李俶对于李倓的无动于衷表示了小小的不满,一伸手把李倓的手机抽走,熄屏扔到茶几上一气呵成,“倓儿这学期也没课,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当天晚上,两个人已经到了西安北站。二位长安土著也不打算做什么攻略,只计划明天去昭陵给李世民上一炷香。至于建陵,两人毫无拜谒的打算。由于两人闹了一上午,又坐了一下午的车,晚上便只在酒店附近逛逛。不过西安近年来旅游业做得红红火火,又是周末,哪里都热闹。
“买朵牡丹花吧,走过路过买一朵大唐牡丹嘞。”路边坐着一个小女孩,拎着一筐的牡丹花。李俶目光定在小女孩身上,轻笑出声:“哪来的牡丹花精,还化成幼童的样子。”李俶的特能是沟通,通鬼、通天地、通有灵万物,一直觉得或许是地府里的祖辈给的赐福,毕竟这听着就是皇帝喜欢的能力。
李倓细细打量一会也看出来了,但二人也无意去打扰人家的生意:“小姑娘的花总是更好卖些。”
正转身欲走,却听到牡丹花精突然开了口:“二位,请留步。”声音已经不是童音,听得出一个成年女性的声音。兄弟二人转身疑惑地看着牡丹花精,就听她语气激动地开口:“建宁王,您是建宁王是不是?”
李倓愣住了,李俶也愣住了。建宁这个名字太久远了,久远到早应该化作长安城墙下的一缕黄沙。
“世间草木都说您没死,今日终于得见。”牡丹花精泫然欲泣,“千年前太原沦陷时,我还是一棵刚开灵智的牡丹幼苗,旁边的屋子起了火险些烧到我。是建宁铁卫奉建宁王令出兵太原,路过时灭了那场火,我才得以存活。千年来,我一直记得建宁王的恩情。”
李倓自然不会记得,也不知道建宁铁卫在太原时还救下过一棵牡丹花。如今穿越千年遇见,李倓只怔愣地看着牡丹花精筐里一朵朵娇嫩的花,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还是李俶先回过神,笑盈盈地对牡丹花说:“如此,倒是有缘。”
牡丹花精的目光落在李俶身上,迟疑道:“代宗陛下?”
李俶摆了摆手,没承认也没否认,只道:“是他哥哥。”
牡丹花精的眼睛滴溜溜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从筐中翻出来一朵开得最盛的牡丹递到李俶手中:“这朵开得最好,还请殿下收下,就当我还一场千年前的恩。”
李倓回过神来,半不解半打趣道:“还我的恩,怎得送到他手上?”
牡丹花精抬手在鬓边比了一下,笑道:“牡丹花,当然要请意中人簪到发上啦。”
骤然被一个小姑娘外貌的妖精戳破关系,李倓脸一下红到了耳朵根,转身便逃。李俶在身后和牡丹花道了谢后追上来。
天宝年间的牡丹花轻柔地被别到李倓耳后,李俶的手抚到他的鬓边,低声道:“建宁王恩,荫蔽千年。”
第二日,二人拜谒昭陵之后毫不意外地在梦里双双见到了李世民。太宗满面愁容地坐着,抬头看着兄弟二人,二人知道自己让老祖宗在地下辟谣辟谣白辟谣,一时也没敢吱声。良久,李世民朝李倓招招手:“李倓,你过来。”
李倓正思索着怎么解释这个事情,就感觉李世民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李倓惊讶地抬起头。
“李隆基说,他与李亨都没给你起个小名。”李世民道,“你哥哥说你想做一只鹰。我想了些日子,奴字如今意头不好,你已长成,再用儿做结尾又幼稚了些。今日我做主,日后你的小名便叫鹰郎好不好?”
长安的阳光穿过千年一梦,落到李倓身上。
第三日,二人在西安市里走走停停。待又入了夜,街上熙熙攘攘,穿着汉服簪着花的旅客摩肩接踵,一时当真有时空交错之感。夜色中,二人倚在一处雕塑下夜话:“倓儿你看,大唐在千年后依然能为长安的人们提供一点价值。”
“要不要去元陵看看?”李倓看着远处亮起千幢万栋的灯火问。元陵是唐世宗李豫的陵墓。
李俶摇了摇头,又突然想到什么,轻轻攥住李倓的手:“倓儿……鹰郎可知道,当时我传位于你,除了德宗能力不足,还有什么原因?”
李倓疑惑地转过头,把视线落回李俶身上。李俶前世的遗诏太痛太苦,李倓从不敢细想。一直到前世李俶魂魄离开,李倓也更多觉得那是李俶最后为天下苍生做的一点努力。
待听完李倓的理解,李俶笑道:“主要考量确实如此。”
“但倓儿,我‘追封’你为皇帝后便把你的假棺椁葬入了顺陵。若你即位,你便可以再动皇陵。无论是把我葬入顺陵,还是日后你当真离世那日,可以把自己葬入元陵。”
“只不过我的鹰郎烧了遗诏,又做了彭祖,这点念想到底也没实现。”
背后的烟花在长安炸开,又似流星瀑布倾泻而下。在远离了乱世和战火后,李倓再次看到自己的意中人那跨越千年不变的圣人灵魂里,捧出来的一点点私心和真心。
千秋万岁后,魂魄犹相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