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猎人》桃溪月

2、空境者

　　博物馆已经闭馆三天了。

　　那副镇远将军铠依然静静地躺在展柜深处，在普通人看来，它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但在林珂最新提交的检测报告扉页上，多了一行简短的批注：

　　"历史意义重大，心象已自然消散，价值等级下调。"

　　"自然消散"——这是林珂能想到的最合适的官方解释。那惊心动魄的真相，被她小心翼翼地埋藏在心底，不敢留下任何痕迹。

　　此刻，她的工作室里只有工作台亮着灯。

　　一枚维多利亚时代的胸针静静地躺在黑色丝绒布上，金丝缠绕着细小的珍珠和已经黯淡的蓝宝石。

　　委托人信誓旦旦地说，这里面封存着一份"至死不渝的爱"。

　　要是在往常，触摸这样充满温暖情感的物件，对林珂来说就像在寒冬捧着一杯热茶。

　　那柔和的光晕总能温暖她因长期接触负面情绪而日渐冰冷的心。

　　可今天，那光晕虽然还在，却仿佛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她的指尖悬在胸针上方，本该清晰感受到的温暖情愫，变得模糊而遥远。

　　那个男人留下的空洞感，并没有随着时间消散。

　　它像一团浓雾，笼罩着林珂的感知，让一切都变得迟钝。这种阻滞感，反而在她心里激起一阵说不清的烦躁。

　　她放下手中的工具，轻轻揉了揉眉心。

　　工作室位于旧写字楼的顶层。窗外，城市正步入夜晚，车流不息，霓虹闪烁，构成了一幅属于普通人的热闹生活画卷。

　　林珂却觉得自己像个被隔绝在外的幽灵，与这个世界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她必须做点什么。绝不能任由这种状态影响她赖以生存的能力。

　　她转向电脑，屏幕的冷光照亮了她的脸庞。凭借内部权限，她调取了三天前博物馆走廊的监控录像。

　　时间一点点往前推，那时的走廊空荡荡的。很快，那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身影就出现在画面里。

　　监控画面有些模糊，但林珂依然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种特别的疏离感。

　　他走路的节奏均匀得像节拍器，动作标准得像是经过精心计算，没有多余的动作，也看不出任何情绪。

　　陆止。员工编号：B-714。文物预处理部，助理研究员。

　　"预处理……"林珂小声重复着这三个字。这是个负责在文物进行深度修复或展出前，做初步清洁和保护的部门。

　　一个完美的、能够掩饰特殊能力的职位。

　　任何刚出土的、可能带着不稳定情感的文物，只要经过陆止的手，最后都会变得如此"安全"和"稳定"。

　　林珂滑动手指，调出陆止的电子档案。档案很干净，简单得有些过分。毕业于一所不太出名的理工学院，学的是材料科学。

　　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份精心设计的伪装，每个细节都无可挑剔，却又缺乏真实的生活气息。

　　林珂关掉档案，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睛，再次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空境者"——她在心里给这种未知的存在起了个名字。

　　她的好奇心，那种属于她本能的探究欲，终于冲破了对真空的恐惧与不安，重新在她心中燃烧起来。

　　陆止不是敌人，至少现在还不能这么说。但他是一种特别的现象，一个行走的谜题。一个可能彻底改变她对这个世界认知的存在。

　　她需要靠近他，观察他，在更近的距离里，感受那片"空无"。

　　文物预处理部位于博物馆的地下一层。

　　这里的空气混合着消毒水、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

　　统一的白色灯光冷冷地照亮着一排排金属工作台和高大的储物架，上面整齐地摆放着等待处理的文物，像是等待检查的病人。

　　林珂以核对处理记录为由，顺利进入了工作区。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一个个埋头工作的人，很快就在角落里发现了陆止。

　　他正独自坐在工作台前，戴着白色手套，专心处理一个刚出土的、沾满干泥土的宋代瓷碗。

　　他的动作非常专注，也非常标准。小刷子轻轻扫去浮尘，特制药水精准地滴在顽固的土块上，每一步都一丝不苟，效率很高。

　　但林珂关注的不是他处理文物的技巧。

　　她悄悄调动起尚未完全恢复的感知力，像伸出一根看不见的细丝，小心翼翼地探向陆止的方向。

　　果然。以他为中心，那个半径数米的"情感真空区"依然稳定地存在着。

　　当她的感知触碰到那片区域时，所有的信号都像是被无形的墙壁吸收了，瞬间消失，归于寂静。

　　她感受不到瓷碗可能含有的任何微弱情感，也捕捉不到陆止自身散发的任何情绪波动。

　　林珂又小心地靠近了几步，在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停下，既能清楚观察，又不会显得太过刻意。

　　陆止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或者说，即使注意到了也完全不在意。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那个粗糙的瓷碗上。

　　林珂注意到，他工作时的眼神不是空洞，而是一种极致的专注，像是摒除了所有杂念，只专注于眼前的物品。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实习生端着木盒子匆匆走过，可能是走得太急，脚下一绊，木盒从手中飞了出去。

　　"哐当"一声，几枚锈迹斑斑的古钱币散落一地，正好落在陆止的工作台旁边。

　　"对不起！对不起陆老师！"实习生慌忙道歉，脸颊瞬间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蹲下去捡。

　　林珂能清晰地感受到从实习生身上散发出的强烈尴尬和慌张，那是一种鲜明的情感波动，在空气中荡起清晰的涟漪。

　　然而，这情感的涟漪在触及陆止身边那片无形的"真空"边界时，突然停止了，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瞬间抹去。

　　陆止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转过头。

　　他看着地上狼狈的实习生和散落的钱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被打扰的不耐，没有看热闹的笑意，也没有丝毫同情或准备帮忙的意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在记录数据。

　　大约三秒钟后，他站起身，走到实习生旁边，默默地蹲下，开始帮忙捡拾那些古钱币。

　　动作依然精准、高效——捡起，放入木盒，排列整齐。

　　整个过程，他没有看那个脸红的实习生一眼，也没有说一句话。

　　实习生被他这种沉默的、毫无情绪反应的帮助弄得更加不知所措，连耳根都红了，只能低着头快速捡着，嘴里不停地小声道谢。

　　陆止没有任何回应。直到所有钱币都回到盒子里，他站起身，回到自己的工作台前，重新拿起工具和瓷碗，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过。

　　他周身那片绝对的"空"，自始至终没有一丝波动。

　　林珂静静地站在阴影里，感到一股凉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她明白了。

　　陆止不是缺乏同情心，也不是性格冷淡。他是从根本上缺失了产生这些情绪反应的机制。

　　他的"帮助"行为，很可能不是出于任何情感驱动，而是源于某种内在的逻辑判断——就像程序设定好的反应。

　　这比单纯的冷漠，更让人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陆止似乎已经处理完了手中的瓷碗，将它小心地放入标好号码的专用储存盒中。

　　随后，他摘下手套，露出一双骨节分明、异常干净的手。他走向角落的洗手池，打开水龙头，开始洗手。

　　水流哗哗作响。他洗得异常仔细，手指、指缝、手背、手腕，反复揉搓，仿佛要洗去的不是可见的污渍，而是某种不可见的"沾染"。

　　关掉水龙头，他从制服口袋中取出一块纯白的手帕，开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仔细擦拭。

　　每一个指节，每一处指甲边缘，都擦拭得无比认真，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林珂凝视着这一幕。在博物馆初遇时的感觉再次袭来，而且变得更加清晰、深刻。

　　他不是在清洁，而是在格式化自己。

　　将自身与外界接触后可能残留的任何痕迹，无论是物理的尘土还是情绪的微粒，都彻底清除，务求回归到那个绝对"空境"的初始状态。

　　水声停歇。他将微湿的手帕仔细叠好，方方正正地收回口袋。整个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已经重复了千百遍。

　　他转过身，目光无意间扫过林珂所在的方向。

　　这一次，他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半秒钟。

　　也许是因为她站立观察的时间过长，也许是因为他们之前在博物馆走廊里有过那次无声的交集。

　　他的眼神依旧空无一物，没有疑问，没有好奇，没有被打量的不悦，甚至没有一丝辨认的意味。

　　但这半秒的停留，足以让林珂清楚地意识到她这个能感知情绪的"猎人"，和他这个代表情绪终结的"空境者"，已经被一条无形的线连接了起来。

　　她不知道这条线将通向何方。是走向相互的对抗，还是某种危险的共生？

　　陆止移开了目光，走向下一件等待处理的文物，将那片人形的真空，带入了新的工作循环中。

　　林珂缓缓吐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悄悄握紧了拳头，指尖冰凉，微微发抖。

　　她转过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片位于地下一层的工作区。

　　沿着楼梯向上，推开沉重的防火门，外面天色已完全黑透，城市的灯火与喧嚣如潮水般涌来。

　　但这一次，那些曾经让她觉得嘈杂混乱的人类情感洪流，竟然让她感到一丝久违的、活着的真实。

　　最后，她回头看了一眼那通往地下的幽暗入口，仿佛已经能看见那令人不安的"空"正在其中静静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