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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虚无本身 ...

  •   林珂停在“镇远将军铠”的展柜前,脚步被钉在了原地。

      玻璃冰冷,其后是更冷的铁甲。

      千年岁月蚀骨吸髓,那曾经在沙场上折射日月的甲片,如今只余下一副锈迹斑斑的残骸,被规整地支架起来,温顺地躺在射灯之下,像一头被时间彻底驯服的困兽,连最后的咆哮都消散在无声里。

      但她看得见。

      在她眼中,那副死气沉沉的甲胄,正散发着一圈幽微的光。

      一种暗红色的、如同残烛将熄前最后挣扎的光晕,极缓极沉地搏动着,仿佛一颗埋在历史淤泥深处、尚未完全停止跳动的心脏。

      这就是“心象”。由人类情绪凝结而成的实体。

      眼前这片暗红,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痂,紧紧附着在铠甲护心镜的残片上。

      它的源头,是这铠甲最后一任主人,那位兵败城破、最终引刃自决的将军。

      光晕里浸透了他生命尽头喷薄而出的不甘,那滔天的恨意混着血沫,被永恒地定格于此,成为不散的执念。

      林珂伸出手,指尖并未真正触及冰冷的展柜玻璃,只是悬停在寸许之外,仿佛在感受那无形火焰灼人的温度。

      她阖上眼帘,并非用耳,而是调动起内里某种更深沉的感官,去“倾听”那跨越时空的余响。

      嗡——

      一声极微弱的、仿佛自远古沙场裂隙中渗出的剑鸣,尖锐地刺入她的感知。

      紧随其后的,是风里裹挟的、铁锈般的血腥气,以及一个男人喉间滚动着、被液体堵塞的、模糊不清的怒吼。

      情绪的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剐蹭着她的神经末梢。

      强烈的负面情绪让她胃部一阵生理性的抽搐。

      她早已习惯。

      作为一名情绪猎人,她的工作就是终日与这些“心象”打交道。

      有时是博物馆或收藏机构的委托,鉴定并稳定那些附着于古物之上、具有历史价值的心象;有时,则是一些不便明说的私人请求,寻找,或是“处理”掉某些危险的、不该存留于世的情绪结晶。

      眼前这份“不甘之恨”,能量等级被评定为“低”,状态异常稳定,在过去的一百二十七年记录中从未有过波动。

      她今日的任务,不过是例行的检查、记录,确认其安然无恙。

      林珂从随身携带的特制合金箱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造型奇特的仪器——情感频谱仪。冰冷的金属外壳触手生凉。

      她熟练地调整着侧面的旋钮,仪器屏幕幽幽亮起,映照出那片暗红光晕更精确的波形与能量读数。数字稳定,曲线平稳,一切如旧。

      就在数据流稳定输出的那个瞬间,异变,毫无征兆地陡生。

      展柜内,那片稳定搏动了一百二十七年的暗红“心象”,猛地一颤。

      不是能量自然衰减的涣散,也不是被引爆的激烈。那是一种……恐惧。

      一种面临天敌时,源自存在本能的、最纯粹的战栗与恐惧。

      暗红的光晕边缘,开始像被一块无形的橡皮擦,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狠狠地、迅速地抹去。

      轮廓模糊,结构崩解。林珂甚至清晰地“听”到了——那并非真实的声音,而是直接作用于感知层面的——将军残念发出的、无声的、凄厉到极致的尖啸。

      怎么回事?

      她猛地抬头,目光疾速扫过四周。

      展厅依旧死寂,落针可闻。

      安保系统的指示灯稳定地散发着绿光,没有任何物理层面入侵的迹象。空气里只有恒温恒湿系统运作时发出的、低微到几乎忽略不计的嗡鸣。

      但“心象”的崩溃在加速。

      那片暗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透明,其中蕴含的所有恨意、所有不甘、所有沙场尘烟与生命最后的重量,正被一股无形的、霸道至极的力量,强行抽离碾碎、归于绝对的虚无。

      整个过程,不过三秒。

      展柜内,铠甲依旧是那副铠甲,锈迹依旧是那些锈迹,在射灯下沉默。

      但在林珂的感知里,它空了。

      彻底空了。它的“心象”,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一股绝对的、死寂的、令人心悸的空无,取代了之前那片暗红搏动的位置。

      那不是平静,不是空白,是存在被彻底抹除后留下的“无”。

      林珂僵在原地,一股冰冷的寒意,如同活蛇,顺着她的脊椎骨缝急速攀爬。

      这不符合任何已知的“心象”消散原理。

      自然消散如同余烬熄灭,缓慢而留有痕迹;被暴力摧毁也会留下情感的残渣与剧烈的能量波动。

      而刚才发生的一切,更像是……从存在层面上,被彻底地、干净地“抹除”了。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强迫那颗因惊骇而加速跳动的心脏稳定下来。

      情绪猎人的直觉,那在无数次危险任务中锤炼出的本能,正在尖锐地报警,催使她立刻行动。

      不能再待在这里。

      她快速收起仍在徒劳记录着空白的频谱仪,“咔哒”一声合上金属箱,拎起。

      脚步无声,却迅疾如风,朝着“心象”消散前,最后那下剧烈震颤所隐约指向的方向——展厅西北角那扇不起眼的出口——追了过去。

      穿过连接主展厅与侧翼办公区的狭长走廊,空气似乎变得有些异样。

      并非物理上的稀薄或缺氧,而是某种……情感浓度的降低。

      就连墙壁上那幅装饰油画里,原本明亮跳跃的柠檬黄色块,在她的感知中也莫名地黯淡、陈旧了几分,像是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灰尘。

      走廊尽头,光线略暗,拐向卫生间的方向,一个人影刚好从里面走了出来。

      是个男人,身材很高,颀长,穿着博物馆工作人员统一的深蓝色制服,熨烫平整。

      他微微低着头,用一块纯白色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每一根手指,动作细致,有种过分的、近乎仪式化的从容,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

      林珂的脚步,顿住了。

      就是他。

      并非她看到了什么强大的能量场,或感知到了任何外溢的波动。

      恰恰相反。在这个男人周围,半径约三米的区域内,林珂那向来对情绪高度敏感、如同精密雷达般的感知力,失灵了。

      那不是平静,不是空白,是彻头彻尾的“无”。情感的绝对真空。

      墙壁涂料里那点工业流水线调制出的、试图营造欢快的化学气息,空气中残留的、某个匆忙游客遗落的淡淡焦虑,甚至她自己因刚才异变而产生的警惕、探究、以及那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在进入那无形范围的瞬间,都像被吸入了一个绝对零度的黑洞,消失无踪,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她仿佛在凝视一个人形的、行走的“无”。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她过于专注的注视,抬起头。

      他的面容干净,甚至称得上清俊,但没有任何足以让人记住的突出特征,平淡得像一张标准证件照。

      他的眼神平静得像两潭死水,映不出头顶灯管的光影,也传递不出任何属于活人的情绪。

      他看着林珂,就像在看走廊里一盏提供照明的壁灯,或是一块铺设整齐的地砖,没有任何分别。

      “有事?”他开口。声音和他的外表一样,平稳,中性,缺乏任何有意义的起伏,像一段提前录制好的、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

      林珂的心脏却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在他开口的瞬间,她自身残存的那点因追踪异象而升起的兴奋、好奇、以及猎人所特有的探究欲,也如同被微风吹灭的烛火,“噗”地一声,毫无抵抗之力地熄灭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绝对的情绪真空包裹了她,渗透了她。

      没有烦躁,没有不安,甚至没有了最初那点因未知而生的恐惧和强烈的好奇。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那无形的“空无”堵住,发现自己失去了所有提问的欲望。

      原本盘旋在脑海里的质问,此刻都已沉寂,冻结,归于死寂。

      她看着他,就像在看一片广袤无垠、绝对零度的宇宙深空。那里,连光都无法逃逸。

      男人见她只是沉默地站着,无言以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极其轻微地、近乎机械式地微一颔首,算作是陌生人之间擦肩而过的、最敷衍的招呼。

      随即,他不再停留,从她身旁一步之遥的空隙处,径直走了过去。

      在他与她擦肩而过的刹那,林珂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所有细微的、潜藏的情绪波动,如同被精准抽取,尽数归零。

      没有喜怒,没有哀乐,没有好恶,甚至连属于生命本能的躁动都平息了。

      只剩下一片绝对理性的、冰冷的、如同精密机械运算般的意识,在空荡荡的颅腔内运行。

      她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间抽走了灵魂的雕塑,听着他那不疾不徐、节奏没有丝毫变化的脚步声,在空旷无人的走廊里一下、一下地响起,渐行渐远,直至彻底消失在走廊的尽头,融入博物馆更深处的、未知的寂静里。

      过了也许一分钟,也许是五分钟,那层包裹着她的、令人窒息的真空感,才如同退潮般,缓慢地、一点点地褪去。

      如同冰冷的海水退下,露出潮湿的沙滩,各种情绪,才后知后觉地、一点点重新渗回她的身体。

      首先是后知后觉的、巨大的震惊,如同迟来的海啸撞击着堤岸;然后是更深的、浸透骨髓的寒意,让她几乎想要战栗;最后,是一种近乎惊骇的、冰冷的明悟,如同闪电划破意识的暗夜。

      她能狩猎、捕捉、鉴定、处理情绪。她是情绪的猎人。

      而那个人……

      他本身,就是情绪的终结者。是行走的“无”,是情感的真空,是心象的坟墓。

      博物馆的灯光依旧冷白,均匀地洒在空无一人的狭长走廊里,照亮每一块地砖,每一寸墙壁。

      林珂第一次觉得,这种她早已习惯的、工作环境里惯有的寂静,不再令人感到安宁,而是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名为“绝对空无”的、无声的恐怖。

      她狩猎情绪。

      而今天,她遇到了虚无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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