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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禁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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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光包裹住米迦勒,他满身的伤口开始自发愈合,茵茵绿草之间那只一瞬便将两人送至伊甸园的神明痕迹已蒸发得一点不剩,他们此刻立在天国禁地的最深处,成群的橄榄树支撑起头顶一片茸茸的嫩叶,在金色光芒的浸润中如同长了满天翩翩欲飞的碧绿蒲公英。四周乍一望去完全认不出东西南北,路西法正准备将意识与此地的神域相连——神域可连通九环世界内任何一个地区,天国副君先前便是通过伊甸园里的神域成功降落至地狱——然而紧接着,他竟发现自己无法调控体内的魔力了!
“……这里是两层结界包围的伊甸园最中心、曾经关押着撒旦的‘禁魔区’,由上帝的秩序之力完全统治,任何不平衡的、可能被混沌污染的灵魂在此地都会受到‘秩序规则’的绝对压制。”米迦勒的意识还未从战斗中彻底脱离,他抚摸着自己的眉心,澎湃神力的余威在他全身骨骼间隐隐颤动,见路西法的视线循声斜移过来,他放下手又补充道:“是的,即便我们是天使,灵魂也并非绝对纯净,毕竟智慧生命总有喜怒哀乐,谁也不可能永远保持理智……”话说一半,路西法微微皱起眉,米迦勒这才发觉以天国副君的见识恐怕无需他多言,谁料对方却突然开口道:“你对耶和华难道没有一丝怨愤么?”
“什么?”米迦勒愣怔一瞬,紧接着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路西法对创世神大不敬的称呼问题,“殿下,您确定您真要在‘神的后花园’里对我们尊敬又仁慈的天父直呼其名吗?”
路西法直接当自己没听见这个问题,他道:“你身负六翼天使的位格,第九环天至高元老院理应有你一席之地,结果如今被迫折翼断腿地困在荒无人烟的伊甸园成了道没用的门锁——你居然能忍气吞声受这委屈?”
“这……我倒也没受什么委屈吧?”米迦勒显然不知晓路西法这番没头没尾的指摘源于何处,“至高元老要真那么容易当,那这便宜也不会让我捡着了——何况我其实也并不是很想和天国那些肚子里八百个心眼的元老们打交道。”
听闻米迦勒的辩驳,路西法眼尾抽动两下,像是难以置信:“……没出息。”他拉过披风转身便走,“既然如此,你就乖乖待在笼子里当只被养瘸了的鸟吧。”
米迦勒欲言又止地看着那浑身散发着“我不高兴”气息的背影,或许是念在不久前才并肩作战的缘故,他这次没抱怨什么,大脑自顾自转了两圈,忽地浮出了个未曾预料到的奇怪想法——对方难道是在为自己打抱不平?
这惊悚念头的产生之震撼不亚于消失的撒旦忽然现身开始跳脱衣舞,伊甸园守卫难得安静了许久,直到两人第二次路过同一棵橄榄树,米迦勒才突地道:“殿下,您认得出去的路线么?”
话音刚落,路西法猛地停步,他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米迦勒:“明知故问,你有这说废话的功夫不如赶紧上前带路!”
米迦勒:“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出去啊?”
……
“你说什么?”
路西法疑心自己听错了,他回身,近乎一词一顿地质问道:“你一个看守伊甸园的护卫不知怎么从伊甸园里出去?”
“我不是跟您介绍无数遍了么?此地是曾经关押大魔‘撒旦’的禁地——禁地之所以能被称为‘禁地’,当然是因为它对谁都禁嘛。”米迦勒解释说:“这和您当初进入的神域边缘可不一样,伊甸园最核心的结界只有天父才能开启,不久前大魔逃走的洞也正是打在了这面结界上——您曾说那洞是混沌的手笔、这推测确实不假,但禁魔区里秩序永恒,混沌不可能凭借自己的力量进入其中,所以一定是有谁携带了混沌之力以某种不为人知的方法直接出现在禁魔区内、以至混沌将结界撕开一个洞,随即此人又隔着两层结界奇异消失——这才是大魔出逃的罪魁祸首需要仔细追查的缘故。”
两层神级结界又不是羊皮纸绷的,那人却如何做到随意进出、最后仅剩下一片漆黑的羽毛?经永无城一役,撒旦雕像前那枚神奇的脚印倒是显得格外可疑,然而先不提掺杂了混沌气息的生灵有没有可能激发神明印迹的回应,倘若这人真能带着混沌从“耶和华的脚印”处进入伊甸园,混沌对此更应有所防备,想必早就找机会将那脚印抹除了,怎么会留着让米迦勒与路西法二次利用?
那厢路西法“啧”了一声,他反复将手张开又握上,骤然失去魔力使天国副君仿佛被纱布蒙住了双眼与耳朵般极度地不适应:“伊甸园与神域接通,又布满上帝的秩序之力,耶和华不该对其中的一切动静都了如指掌么?”
——倘若没有意外,虔诚地祷告应当是每位天使遭遇困境时的第一选择,然而第七天封闭,上帝不再倾听其信徒的声音,倒令两名耶和华的使者彻底困在这神域与现世交界的一隅之中。
“九环世界如今不算稳定,混沌尽管侵入不了禁地核心,却能在伊甸园外围拉起一圈帷帐遮住上帝的视线。”难得有听见天国副君连续发问的时候,米迦勒摸着下巴扬起眉毛做出沉思的模样,大有几分想要显摆一番的意味:“当初为了防止大魔蛊惑的言语传出伊甸园,伊甸园核心区的任何音信都无法传到外界,因此凭我在伊甸园外围住了几百年的经验,如今我们想要出去大约只有两种办法:要么等天父某日突发奇想向此地主动探出意识,要么找到那条基逊河——伊甸园共有四条河,其中基逊河河水自伊甸园最中心流出并最终奔向圣城,全程不会回流,假如我们能找见那河,说不定能跟着河水——”
他话刚吐了一半,忽见对面路西菲尔脸色骤变,接着伸出手猛地将他拽倒在地!米迦勒下意识同时抓住路西法的胳膊,两人在草地上滚作一团,随即他听到了“呼呼”的破空声,米迦勒回过头,一条不知从何而来的粗壮的树藤便在空中张狂地挥舞着,紧接着狠狠朝两人砸下!
“还不滚开?!”一时不察被米迦勒压住的路西法怒骂道,与此同时他一手拎起米迦勒后颈,膝盖半点不客气地往对方腹处怼去,米迦勒“哎”了一句边盯着那树藤边向后躲避,途中花了好大功夫才和路西法重新爬起身。天国副君大概从未这样狼狈过,长袍衣褶间夹满草屑,一头浓密的黑色及腰卷发一片片地纠缠,他火冒三丈地将碍事的披风甩到地上,接着右手拔剑划出一条银弧直直斩向那树藤!
“呯!”
高阶天使即便失去所有的魔力本事也不容小觑,手腕粗细的树藤被这一剑斩断,可瞬间树藤顶端绿色的茎条生长交织着补完了缺失的那半截、随即回身又朝路西法狠狠刺去,路西法横剑隔挡,树藤与剑锋几乎擦出火星,这时只听林间一阵翕动,四五条如出一辙的树藤仿佛看不见尾巴的长蛇般齐齐钻了出来,见了这群魔乱舞的场面,米迦勒一把抓过了天国副君的手腕:“糟了,我们先走!”
哪知路西法却如被咬了似的骤然将手抽回:“谁惯得你这动手动脚的破习惯?”米迦勒被他甩得一个磕绊,顿时从心里蹦出一句:又是谁惯得你这嫌东嫌西的破毛病!就这几秒钟的耽搁,那树藤已经追了上来,两人边挥剑格挡边后退,断裂的藤蔓时不时掉落在地、转瞬之间又钻进土壤里,那一片的草丛一眨眼的功夫便被同化,生长出新的藤蔓来,路西法问:“‘禁魔区’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这大概是生命之树衍生出的枝条。”米迦勒划动十字剑将藤蔓挑开,由于体内魔力被压制,伊甸园守卫与天国副君间的实力差距无限缩小,他们不得不靠在一处共同抵御来自四面八方像是要将他们全部遮盖的树藤,结结实实体会了一回什么叫做“相依为命”,“生命树不可能被混沌侵蚀、因此不受秩序压制,此地既然是关押大魔的笼子当然得设置点护卫手段,前些天结界破损后大魔气息泄露刺激了生命之树、使其开始无差别攻击伊甸园核心每个‘不平衡’的活物——殿下你还记得当初我将‘圣药’交给您时提过的植物异化吗?”
“你居然真敢再提这事?!”路西法冷笑,随即他回手一剑竟朝着米迦勒的头颅直直捅去!米迦勒瞳孔猛缩,那银剑以一股极其惊人的气势眨眼间便掠至他面前,紧接着又擦着他的脸颊而过,他刚察觉出一丝凉意,便听见脑后“噗呲”的一声响,一条藤蔓被扎穿,这时米迦勒脸侧才有鲜血流下,他握紧十字剑向后划圆斜劈将那悄无声息袭来的藤蔓连根斩碎:“路西菲尔殿下,您还真相信我……真相信你……”
他在原地停了一秒才将这话倒腾明白:“——真相信我对您的信任啊!”
“少贫嘴!”周围的树藤此刻忽地齐齐腾起在空中交织成一片厚重的绿毯又狠狠砸下,路西法捞过米迦勒的后领带着他极速后撤——这时候他倒不嫌弃与对方的接触了:“你既然早已知晓这林中藏有异化的树藤,怎么进入伊甸园核心时一点防备都没有?”
“这或许是因为……”米迦勒下意识想伸出翅膀稳住身形、等背后毫无动静时才反应过来:“或许是因为‘异化树藤会无差别攻击不平衡活物’这个结论是我几秒钟前才推断出来的呢?”
绿毯砸在地上凶狠的力道使得整片树林都震了一震,路西法猛地停步,那只原先抓着米迦勒后领的手瞬间转移到了他的前襟,“你……”他脸色忽青忽白地揪着对方的衣襟,数次张口,可不知是不是想从脑海里涌出的话太多,那些激愤的言语一时竟全部堵在喉咙里、最终仅仅挤压出了一个干瘪的人称词。眼见新的藤蔓又从那“绿毯”的顶端疯狂生长向他们爬来,米迦勒忙扯住路西法的袖子:“哎您这个时候先别停啊!”虽然嫌弃对方多事,但他倒也牢牢记着路西菲尔排斥身体接触的忌讳——米迦勒拉着天国副君往一旁躲闪:“不瞒您说殿下,我刚刚突然又有了个想法,您不想听听吗?”
路西法的表情阴得像是能滴墨,他抽回自己的袖子,米迦勒便继续默认对方同意道:“生命之树是囚禁大魔的枷锁,绿藤即便要灭杀一切不平衡之物也必然会有个主次之分;伊甸园核心结界毕竟是以父神的伟力为支撑,那撒旦即便逃走也仅仅只能逃出一部分,如今他沉睡的本体附近魔气泄露一定相当严重,否则也不会引动生命树异化,倘若我们这时进入生命树主干——也就是那撒旦被关押的地区,这些本身没有灵智的绿藤说不定会因四处溢散的魔气彻底陷入混乱、不再追着我们疯狂进攻;何况生命之树所在位置正好是伊甸园最中心,基逊河水也从那处流出,我们恰好能随着那条河流一同返回圣城。”
“‘说不定’?”路西法重复一句,两根藤蔓一上一下向他们缠来,他抬腿蹬着身边的树干凌空跃起,借力扭动腰部旋转一周划出道凌厉的圆将那两条藤蔓同时斩断,“这又是你的推断了?假如绿藤的反应并非如你所说,你准备带着一具无用的驱壳冲上去送死吗?”
与他几乎紧挨着的米迦勒差点被这一剑豁中脸,他心有余悸地退后一步,“猜错了就猜错了,至多不过换个地方继续被这藤蔓追着劈——”说话的同时他狠狠砍向草地里再次冒出头的细密枝条:“——总比我们始终一头雾水地停在原地要强吧……啧,这可比精灵族那‘卡巴拉母亲’厉害多了!”
生命之树通天贯地,其中一枝根系落到了幽暗峡谷的寂静湖泊里、并以此为基点逐渐孕育出整片黑森林以及最初的精灵族,永无城中的精灵们口中歌颂的“卡巴拉之树”与伊甸园里的这位正主相比,显然是小巫见大巫了。伊甸园庞大到好似望不到边际,四面八方的树林也长得大同小异——不知这其中有没有为了困住大魔撒旦故布疑阵的缘故,无论生命之树周围藏着什么危机,好歹也算是在一片迷宫之中确定了某个方向。路西法随即便问:“你打算如何确定生命之树的位置?”
“顺着这些藤蔓的根系。”绿藤在密林之间横冲直撞,米迦勒和路西法穿梭于绿藤的缝隙,刀光剑影与不断掉落的藤条卷成风暴一样的虚影,几次袭击不成,余下的藤蔓弓起身子飞舞至空中蓄势待发,“绿藤是生命树的衍生,它们攀爬而来的方向必定就是生命树所在之地!”
绿藤将将劈下,话音刚落,两个天使不约而同一齐迎着那藤蔓向前飞速冲去,绿藤贴着他们的脚跟砸进地里,米迦勒伏低身子一记劈砍斩断那些藤蔓藏在泥土里的根,下一秒路西法越过他,锐利的身影像阵风一般直直扎进无数绿藤正张牙舞爪着的密林深处。此时向他们袭来的藤条越来越多,仿佛都要将树木间的缝隙填满,路西法的视线一扫而过——
林中绿藤已隐隐约约形成向他们包围的局势,乍一看完全辨不出藤蔓是从哪边爬来。米迦勒一剑将树藤斩开,这些寄宿于生命树的伴生之物完全继承了其本体“生生不息”的特性,一旦断裂便会在地面扎根生长出新的分支,他瞧见那些摇动着的藤条,大脑飞速运转——树藤被斩断才会钻进地里,因此源自生命树边的那些数量最密集之余、也一定是挂在高处望不见根系的。他再顺着地面一路看去,根系相互拥挤之间却有一个方向的草地干干净净、藤蔓都似网般悬吊在空中,米迦勒立刻道:“走这边!”同时路西法的剑也压了过来,将几根缠向米迦勒小腿的树藤一并切断。
两个天使在树林里开始了一场惊险的狂奔。万物绝迹的禁魔区仿佛一块即将化开的冰,随着藤蔓在林间快速穿梭,橄榄树的枝叶不断摇晃,剑光闪动,像是在一片死寂的绿色湖泊表面用小刀缓缓划开了一道波纹。
树藤逐渐狂躁,如同一条条狰狞的蛇顺着橄榄树的枝干缠绕攀爬,而后不经意间对着他们快速咬来。米迦勒砍断右侧的藤蔓随即顺势向后抡了半个圆弧、紧接着左手反手接剑捅穿左前方劈往路西法的绿藤,红十字剑几乎挥出了残影,他不知他们已前进了多久,只是过了两三秒、又或者是很多时刻之后,仿佛永无止尽的树林突地变得稀疏,圣光以碾压之势呼啸着掀来,一扫先前枝叶遮蔽下的阴霾,奶与蜜的鲜香浓郁了一倍,连带着另一股令人莫名不安的古怪气息一并喷涌而出。
路西法停下了脚步。橄榄树林像是被一刀劈断了似的再也无法往前延伸哪怕一步的距离,眼前的景象令所有见了它的人都忍不住屏住呼吸——树林之后是一座悬崖,这悬崖一眼望不到边,它的底部深遂黑暗,连如同给万物刷了层金粉的圣光都无法将其穿透,只有一棵巨木——一棵庞大到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巨木通天贯地地矗立在这断崖之中,无数粗壮的枯绿色的树藤交织缠绕着构成它的主干,藤间隐约又点缀着一丛丛象征生机的娇嫩的翠叶,仿佛一只只好奇地向外打量的眼。
这参天巨树上方是肆意伸展出的枝桠,它们托举着绿茸茸的叶片已将目光所及之处的天穹完全遮盖,迷朦的白雾飘散在枝桠之间,叫人疑心自己先前所见的正常天空不过是树枝掩映下的区区一隅、此刻才算真正瞧见了九环世界可怖的全貌;它的下方是幽暗不见底的深渊,无人能瞧见供养起如此巨大树木的根系有多么庞杂,仅是无端猜测其形态都要难以抑制地肝胆发颤,一根根藤蔓像是涨了潮的潮水贴着崖壁从那深渊里爬出来,而后又在地面上胡乱拍打,不知名的绵绵低语从那巨树的叶片摩挲间发出、融合在一起竟成了首音调奇特的颂歌——米迦勒与路西法的身影在这棵巨树面前有如两片灰尘,一吹即散。
——这便是支撑起整座世界的卡巴拉生命树,从耶和华将它栽下的那时起它再没停止生长,直至原初大陆沦为牢狱、神明将祂亲手创造的魔封印在它的核心、直至它的根系成长为承载新的九环空间的骨骼……它仍在不断扩大着自己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