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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丧钟 ...

  •   “说实话,我没感觉我出了什么问题。”

      创世神殿内院,米迦勒坐在一张刻满了各种深奥法阵的白石床上接受耶和华与拉贵尔对他的审视,无数个探查魔法凝成的光圈将他从头套到了脚,他一动不敢动,嘴里却一刻也不闲:“我现在依旧能控制我体内涌动的魔力、也没觉得自己要被岩浆熔化了、我的翅膀也好端端收在我的脊骨里,之前的晕厥可能只是个无伤大雅的意外——话说回来,刚刚我是长出了第三对翅膀吧?我变成六翼天使了?!就和创世伊始便统领天国的十三位天使长一样?”

      耶和华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米迦勒眼中满是惊喜、毫无所觉地与创世神对视,这时边上的拉贵尔舒出一口气,他一挥手,米迦勒身上所有的光圈便都瞬间消失干净:“这孩子的圣魂确实没有异样,也未发现任何被混沌侵蚀的痕迹……毕竟已过去了一万八千多年,当初溢散的圣洁之力想来也是时候重新聚集了,恰好这孩子面对那些巨蛛首领时体内潜能一并激发……”

      “我成年了——成年一年也是成年。”总被“孩子”来“孩子”去的米迦勒忍不住插了句嘴,接着他又道:“但学院不是教我们‘分至每个圣魂的圣洁之力总量永恒不变、因此天国所有天使翅膀的数量生来便是确定的、一如他们的阶级’吗?怎么我还能半路晋升呢?难道赛莉丝特院长竟会哄骗我们不成?”

      拉贵尔欲言又止地瞧着米迦勒,那厢耶和华狠狠翻了个白眼,祂问“神之友”:“审判火湖的权柄与他的圣魂融合进度如何?”

      拉贵尔答:“目前一切顺利。”米迦勒的目光在一神一天使间转了一圈:“呃——方便我再问个问题吗?‘审判火湖’又是什么?它怎么突然便要与我融合了?”

      这回拉贵尔耐心解释说:“审判火湖是如今正压制着混沌的封印,并不是突然与你融合,而是你天生便要肩负封起……”然而耶和华却打断他:“晕厥之前你在地狱看到了什么?”

      “……啊?”米迦勒还没从一堆“封印”“混沌”的字眼中回过神来,又被兜头扔了这么一个问题,他的思维朝着过去回退了两步——

      不久前米迦勒正领着天使军团清剿地狱肆虐的深渊魔蛛,魔蛛们在他策划的进攻中不断退向地狱边境,谁料最后那场战役中、受地狱边境紊乱的黑暗元素的激化,八十八个巨蛛首领集体暴动、齐齐朝着米迦勒围杀而去,米迦勒为突出重围几乎榨干自己全部的魔力:

      当时他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猩红的熔岩天空似乎与他产生了某种微妙的联系,体内的圣洁之力在他将第三十五只巨蛛切成两半的一瞬间彻底耗空、又在下一秒前所未有的充盈,一双羽翼带着岩浆的炽热在他背后展开、与他先前三百年里拥有的两对翅膀一并爆发出恐怖的光亮、密密麻麻的魔蛛在那一刻全部被烈焰吞噬包裹,再之后——

      “我好像看到了一只眼睛。”米迦勒不确信道:“当然那时现场有很多只眼睛、每个魔蛛身上都趴了不下几十串,可那眼睛与魔蛛的眼睛截然不同——我也说不上是哪里不一样,但我的直觉却不停地这么告诉我,随后我似乎就失去了意识——你们这是怎么了?”

      内院静得吓人,耶和华的表情照样露不出什么端倪,不过拉贵尔的面色便肉眼可见的凝重了不少,米迦勒礼貌性地跟着他们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开口说:“其实我还没听明白呢,您刚刚说我将来要封印什么东西?那审判火湖的权柄又要我——”创世神忽然抬手,米迦勒的话卡在喉中,只见耶和华凭空画出一个三重嵌套的法阵——一重写着“长矛”的古语、一重勾勒出“封印魔力”的符号、还有一重画有“不可洞察”的禁制——紧接着,那法阵交叠在一块儿自动飘起,慢慢地落在了米迦勒的眉心。

      米迦勒下意识抖了一抖,接着他听耶和华道:“你年纪尚幼,六翼天使的能力并非如今的你可以掌握,我将它与审判火湖的权柄暂时压制在你体内——是的,米迦勒,你的确拥有了六翼天使的威能、就如另外十三个炽天使一般,不过这并非是值得你夸耀的功勋——你生来就注定要成为天国第十四位天使长,它代表你终将承担起你应肩负的责。”

      大约是心理作用,米迦勒不大自在地扭了扭肩骨,他说:“听上去可真荣幸,但如今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以前也没有谁同我说过我将来会——”

      “还有,从今往后你不要轻易离开天堂,我记得你在伊甸园里造过一间小房子——正好,你就暂时守在那里吧。”可耶和华照旧没给他提出疑问的机会,“一刻时后加百列会带你进入伊甸园外围,至于其余的问题,等那时机到了,你自会知晓它们的答案。”

      米迦勒的嘴张了又合。可是,但是,他心说,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他将这话又默默地在脑海里重复了一遍,关于他的身世、关于他突然长出来的一对翅膀、关于他要担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责”,他还一个都没有搞明白呢?莫非他什么也不做、只需老老实实等着,这些答案就会如馅饼一样从天上掉下来?

      确认米迦勒的圣魂无恙后,耶和华又对着他嘱咐了几句,内容大体是些叫他以后老老实实待在伊甸园、不要随意与加百列雷米勒拉贵尔以外的天使长接触之类的,随即便和神之友一并匆匆向神座所在的大殿走去,看起来像是有某些关乎世界安危的重大决议需要商讨。

      院门口垂拱形的高大浮雕随着耶和华的移动切割着圣光,在他们身后划出一道又一道颀长的影。大概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米迦勒想。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还没来得及捂热乎的第三对羽翼教他满腔的兴奋霎时扑了个空,米迦勒身子一斜便倒回了白石床上——从率领数十万天使的军团长到伊甸园里的光杆司令,他似乎有立了战功却反被降职的嫌疑,不过事关混沌——所有天使命中注定的大敌——那么如何谨慎都不为过。

      他向来擅长自我开导,只是种种得不到回应的疑问终究化成了一片不祥的阴影,在他还无知无觉的时刻,已从米迦勒心底悄无声息地向上蚕食起来。

      ……
      二百二十年后的地狱,永无城中。
      洛兹正站在高台上,注视着祭祀广场中来来往往的人流。

      永无城的居民照例浑身裹着严实的布,一个挨着一个在高大雕塑的阴影中跪下。整个祭典过程鸦雀无声。

      这时,洛兹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城主大人,矿难中真正存活的矿工已在炼狱山内寻到,参加祭典的族人也已全部进入广场,贵族们此刻正在‘罪人厅’内等候。”

      ——“罪人厅”便是米迦勒之前进入的黑色圣殿中厅,也是往年贵族们进行祭祀的场所。洛兹微微偏头,原先的侍长安德鲁已被撤下,新换上的这位是个立场坚定的“狂信者”,从未对洛兹忽然间下达的紧急召开大祭典的决议提出质疑。洛兹问他:“艾尔斯也等在厅内吗?”
      那侍长点头:“是。”

      这分明该是个好消息,可洛兹闻言却发出了一声叹息。他挥了挥手,侍长于是退下了,远处的祭祀广场上,所有跪拜着的灰暗身影不约而同从胸前捧出一块软趴趴的红石,他们口中不停念动奇异的咒语,仿佛已将其重复了成百上千年,变成比呼吸还自然的本能。

      广场周围立着的几梱木桩同时燃起,猩红色的如血管般的长线在众人膝下的地面上肆意蔓延,隐约爬出了一个法阵的雏形。法阵一路连到广场中心的雕像脚下,那处正趴着一只被捆绑住的山羊,此刻被满城巨龙的恐怖气息吓得“咩咩”直叫,随即,高大厚重的红布之下一阵古怪的声音响起,紧接着,红布表面变得凹凸不平,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雕像上缓慢地蠕动。

      黑色圣殿里,几个衣着华丽的贵族焦急地来回走动,披风上点缀的宝石反射着“罪人厅”漫布的黄昏般的光晕,像一只只不安转动的眼球。

      “今年的大祭典本就提前了,怎么好端端的又提前一回?”
      “难道地底下的东西出了什么差错?……天哪,我当初就说不该跟那东西合作!莫非我族曾经流过的血还没有让他警醒吗?!”
      “这不会是要出什么事了吧?”

      几个贵族们互相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人迟疑道:“说起来,之前从城主府响起的紧急备战铃不也莫名其妙么?何况刚刚,你们有没有察觉到……”
      他不敢再说下去,只是用手指了指天空。

      贵族们顿时变了脸色。耶和华虽以时间倒转的方式抹去了九环世界生灵亲眼见证上帝降罚的记忆,只是宏伟神迹形成的余威不受时间制约,仍在他们的潜意识中保留着当时无法言表的震撼。

      龙族从成年的那一刻起便被迫继承了来自古老先辈的记忆,永无城的贵族自然也不例外,然而他们既不能理解“狂信者”口中始终放不下的仇恨、也不愿意承担反抗洛兹残暴统治的风险,他们对如今的现状并无不满——当然独善其身在任何时候都不应算作是一种罪过,不过在一座住满了疯子的城池中,一切正常的举动似乎都会显得格外突兀——这些贵族凭借着祖上的荣耀与牺牲换来免于沦为熔炉炭灰的命运,可就算如此,洛玆那狠毒冷酷的作风依旧会让他们下意识胆寒。这时,只听一人低声说道:“都别瞎想!”接着他朝着角落的方向努了努嘴,“没看见艾尔斯也在这里吗?那老家伙圆滑的很,最懂怎么明哲保身,他既然敢来,必定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被提及的艾尔斯独自一人站在角落里,与略显慌张的其它面孔显得格格不入,只是若要仔细观察,却会发现他似乎正遮挡着什么。

      这位自远古时代便以城主老友身份存活下来的大贵族嘴唇紧闭,声音却诡异地传向后方:“谁叫你这个时候闯进厅里来的?不懂规矩的小鬼,你真该感谢原先驻守在此处的‘狂信者’都被派到了广场上。”

      艾尔斯身后空无一人的阴影中传出弗莱斯低沉的嗓音:“安德鲁大人已经脱离危险了……只是,艾尔斯大人,我们接下来该如何阻止洛兹?”

      艾尔斯半晌没吭声,他看着很多贵族都逐渐站到了他们应站的位置上,随后才说:“是莱依让你来找我的?”

      “……不。”弗莱斯似乎有些许茫然,“莱依自从上次行动之后就再不和我们讨论这些,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他也不肯告诉我……大人,难道我们不按原计划破坏大祭典了吗?”

      “破坏大祭典一事恐怕还得从长计议。”艾尔斯意义不明地叹一口气:“……莱依快成年了啊。”

      通过秘法将自己隐藏起来的弗莱斯不由皱起眉,一向性格谨慎的他终于也忍不住道:“还从长计议?!祭祀眼看就要完成,到时候可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艾尔斯真是好脾气,被这么顶撞仍不见什么怒色,只是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哎呀,你这小鬼——”
      话还没说完,突然,只听“呜——”的一声长鸣,在场所有人不由一个激灵,“罪人厅”中的黄昏色猛地变得血红,“咣当”几声,圣殿大门轰然打开,密密麻麻的“狂信者”手持长枪,仿佛深渊中爬出的怪物一般,静默地将黑色圣殿层层围住,尖刺一样的目光冷冷向内投射。

      贵族们茫然地与门外的狂信者对视,有人说了句:“这是要做什么?”
      回答他的是一片死寂。狂信者们没有半点反应,好像圣殿中发问的不是活人,而是一块块僵硬冰冷的墓碑。

      艾尔斯似乎意识到什么,他蓦地一抬手,一阵清风立刻拂在弗莱斯的背脊上,将这少年迅速推了出去。弗莱斯一瞬间就撞进了“狂信者”的人堆里,隐身的秘法磕磕绊绊着失了效,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两个“狂信者”的长枪忽地斜着在他身前形成个叉,将他困在了原处。

      弗莱斯大脑一片空白地抬头望向艾尔斯,只见对方缓缓走向了“罪人厅”最上首,血红的光泼了他一身,那残破的神像冷冷地压在他身后,像是个不祥的预兆。周围不停有惊慌失措的贵族发出诘问,艾尔斯高声道:“肃静!”

      厅里的喧哗逐渐消失。他于是接着说:“我们自祭典开始以来一直按规矩办事,谁也挑不出错,有什么可害怕的?”

      贵族间窃窃私语了一阵,有人按捺不住问:“洛兹城主怎么还没到?按说他早该来了。”

      艾尔斯抿着嘴没吭声。

      然而就在此时,从遥远的城主府突然传来一声长长的、低沉的钟鸣,如叹息一般在整座城中逡巡不去。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提醒一般,旦凡这钟声扫过之处,无人不肝胆俱裂——这简直是他们所能想象到的最恐怖的声音,仿佛来自世上最幽暗的无底深渊。

      ——洛兹这时仍站在那高台上。
      “我从混沌口中听闻‘暴君’潜入地底时便知道,耶和华果然要出手了。”他轻声说,“祂总是要阻拦我们的。混沌此刻异常虚弱,若要成功杀死那两个天使,它需要更多优等的灵魂来滋补。”

      祭祀广场上,巨大的法阵已经成形,永无城的居民们痛苦地弯下腰,不断有血从他们的眼中鼻中流出,再毫不犹豫地投入那块猩红的烂肉里。法阵的红线在龙血的浸润中逐渐爬到了山羊身上,山羊几乎要叫破嗓子,红布包裹的雕像蠕动得更为剧烈,时不时有黑色的触手从其下探出。这块自欺欺人般的深红帷帐眼看着摇摇欲坠。

      “铛——”
      钟响一声。

      艾尔斯“唰”地白了脸。
      “贵族们养尊处优,他们的灵魂是平民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我让这些满脑子争权夺利的废物在永无城里安逸生活了这么久,是时候该向他们索取报酬了。”

      “铛——”
      第二次钟声响起。

      “罪人厅”里的贵族们再怎么愚蠢也察觉到不对了,他们争先恐后扑向圣殿大门,却又被一支支长枪挡了回来。

      贵族们有些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们这群该死的杂种,有什么资格阻拦我!”有些则乞求:“我们并没有其他想法,你们行行好,我们只是不想再死一次了、这种感觉你们其实也明白,是吧?”

      所有的“狂信者”只是沉默着,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们。

      “艾尔斯,你我都是陛下最早的追随者、都是经历过残忍抛弃的可怜人。你明知我的谋划却仍要进入‘罪人厅’,是打算要我看在你的面子上暂缓处决,以此拖延祭祀的时间——”

      “铛——”
      钟响第三声。

      冷汗从艾尔斯的额头上向下滑落,有贵族跪倒在他的脚边痛哭流涕:“大人!您一定要救救我们啊大人!”

      “我很感激你相信如今的我心中仍留着对旧日朋友的温情,也很佩服你能冷酷到以此为筹码要挟我——事实上,你的方法确实奏效,我给你留出六声钟响的时间。”

      “铛——”
      第四声钟敲响。

      跪在艾尔斯身边的贵族猛然发现对方那仿佛屹立不倒的身影正在颤抖,殿门外,弗莱斯挣扎着想要脱离“狂信者”的控制,铁器相撞的声音好似蒙了一层布。

      “如果你在六次钟声以内走出圣殿,门外的军队不会阻拦,你以前所做的种种我也可以既往不咎。艾尔斯,当初我们几个人中,你是最聪明、最惯于权衡算计的一个——现在,你是选择投靠于我,还是为了你那没什么意义的坚持、替不知正在何处的友军拖延最后的几秒钟?”

      “铛——”
      钟响第五声。

      艾尔斯几乎要软倒在地,旁边的贵族连忙扶住他,不祥的红光照在他被汗水浸湿的面颊上,恍然之间,他仿佛与门外不知所措的弗莱斯对视一瞬。

      艾尔斯近乎决然地闭上了眼。
      那贵族看着他的表情,脸色骤变,扔下艾尔斯便朝着“罪人厅”延伸向外的通道奔去。

      “铛——”
      此刻,第六次钟声响了。

      几乎是同时,“哐当”一声,圣殿的大门猛然关上,黑铁制成的栅栏狠狠砸下,封锁了所有的出口。弗莱斯抬起头,贵族的叫骂声都被隔绝了,殿里有一刹那安静得可怕,紧接着,猩红的火光从圣殿的每个窗口疯长出来!凄厉的惨叫刮着每个人的头皮,张牙舞爪的火焰不停跳动着,映在弗莱斯颤抖的眼瞳中,他拼命地扑向圣殿,又被两个“狂信者”手中的长枪拦了回来。黑色的圣殿此刻外表被烧得通红,像是祭祀广场上众多居民手中快要腐烂的红肉。

      “艾尔斯大人……?”弗莱斯的眼眶被熏得通红,他徒劳地抓着身前封锁着自己的长枪,支撑不住似的跪倒在地:

      “艾尔斯大人!!!”

      少年人如同撕裂布匹一般的悲痛嗓音在永无城上空幽幽回转,高台之上,洛玆似乎已预料出什么,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雕像上血红的帷帐,一动不动。

      ……
      地面之下,米迦勒没注意天国副君的思绪经历了怎样的惊涛骇浪,他本以为对方接下来要询问自己意识中那道耶和华留下的封印、正腹诽着自己也不比对方明白到哪去,不料路西菲尔却始终莫名其妙地盯着他一言不发,他只好出声提醒:“殿下?我身上有什么不对劲吗?”

      路西法垂下眼皮,两秒钟后他一挑眉稍,又恢复了平日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明知故问。这问题你不该比我更清楚么?”他像是看出了米迦勒心中所想,“我没兴趣了解你和耶和华之间立了什么约——那是你的私事,有这时间,倒不如想想怎么在混沌恢复之前尽快脱身。”

      天国副君没多少旧情可念,短暂感概一瞬,心里的八百个窟窿又“嘎嗒嘎嗒”地转了起来。米迦勒的身份如何并不意味着他接近自己的目的单纯,相反,越是熟悉的越容易被利用,他想耶和华将堂堂一位六翼天使藏在伊甸园里总归不是为了摆着好看,随着自己的实权逐渐扩张,耶和华表面放任,实际还是暗中防备,这次睁只眼闭只眼同意米迦勒做他的随从,其一是方便给未完全苏醒的混沌做陷阱,至于其二……恐怕就是为了顺道监视他、以防他与混沌勾结了。

      米迦勒额心的封印中必定留有耶和华的“眼睛”,而最有意思的是,这小鬼甚至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米迦勒原本对路西菲尔刺猬般扎手的倨傲态度颇有微词,但眼见对方刚才几次替他挡下危机,心头的怨念也驱散了不少,紧接着他记起自己不久前的发现,又不由自主地将视线移到了壁画上——龙族与创世神的往事似乎隐藏着耶和华的某些忌讳,米迦勒不知该不该向路西菲尔和盘托出——可这么一瞧,他却猛然发现两面墙上的壁画已经变了模样,就在路西菲尔的后方,一头猩红色的巨兽正仰着头颅,对着墙外虎视耽耽。

      米迦勒悄悄将眼珠转了回去,壁画内容的改变仿佛在暗示他找到了关键线索,他又想以天国副君的阅历而言、说不定他眼中的秘密人家早已知晓,于是便道:“殿下,您有没有发现这里的壁画似乎藏着点蹊跷?”
      路西法的目光在米迦勒与墙之间扫了一圈:“你能看懂龙族的文字?”

      那语气,仿佛见到一个不学无术之徒忽然间知识渊博了似的。高分毕业于天国圣斯弗凯瑞学院的米迦勒心底略有不爽,他故作惊讶道:“殿下难道看不懂吗?”

      路西法确实看不懂。他被这话一噎,顿时语气不善道:“我记得你先前早已对着壁画研究了半天,难道没有发现其中的异常?既然自己心里已经作出决断,还跑来询问我干什么,你是没长大的小孩不成?”

      “……”要不是你先前怪我自作主张,我至于跟你多费这句没必要的口舌吗?米迦勒强行微笑着深吸了一口气——路西菲尔显然在戳人痛处方面极有天赋,譬如伊甸园守卫不喜欢被当作不懂事的孩子,天国副君便一次次强调这点——然而他余光瞟见路西菲尔腰间挂着的刚刚用来救他的剑,最终还是将已经涌到嘴边的话咽回喉咙里,一点都不嫌脸红地恭维道:“殿下您莫不是忘记了?我只是您的随从,没请示您之前,我又怎么敢轻举妄动?”

      路西法原本满脸不愉,听完这话却没忍住笑出了声。他浓密的羽睫压成一条线,从半垂的眼皮下似不屑又似奚落地斜出一眼,便冲米迦勒摆了摆手,莫名其妙的,米迦勒从这一眼中察觉出些没由来的亲近,他将先前所见悉数告知路西菲尔,语毕状若随意地问:“殿下听说过这壁画上记载的事么?”

      “你是指龙族的历史?”路西法听后竟没露出什么意外的神色,他幅度极小地撇了撇嘴,“耶和华可不会到处宣扬自己失败的经历,不过我既为天国副君,所知晓的秘事比你只多不少——严格说起,龙族应当算是创世神创造的第一个种族。原初大陆刚建成时,创世法则还仅仅隐藏在迷雾中待人探索,龙与创世神之间比起信徒与神明,更像是小辈和长者、或者师生的关系——他们甚至可以拥有自己信仰追随的首领。龙族不像后来诞生的天使天生背负着对抗混沌的使命、灵魂内只被允许填入压制混沌的圣洁气息,他们完全自由,有的整日翱翔在风雷之间,有的深潜水底,有的口中能吞吐岩浆,他们的本源之力没有任何限制……”

      “以至于后来面对混沌入侵时也显得格外脆弱。”
      壁画中央,一头朱红色巨兽盘距在大陆边缘,鲜血在它脚下涌流,龙族各自手持武器立在山峦之间,如临大敌般与它对峙。
      虽然有所预料,但真听见路西菲尔重述这段往事,米迦勒的内心还是不由因此震动——同时,他对于天国副君心平气和地回答他的问题竟生出股诡异的受宠若惊之感,米迦勒掩示般干咳一声,重新注视起壁画旁的文字。

      “……不知从何而来的‘兽’侵入了世界。它生着十角七头,十个角上皆戴有冠冕,它的能力强大得恐怖:‘兽’呼气时,遍布高空的乌云被吹得一干二净,‘兽’低吼时,发出的声浪能将半片大陆的岩地掀翻。

      “陛下带领我们去讨伐它,然而不断有族人死在它的屠杀下,‘兽’一日日向我们逼近,我们建起的城池不断在它脚下化成尘埃。最后我们退到了世界最底层的冥海边上。

      “我眼睁睁看着族人的血将漆黑的冥海染成鲜红色,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的灵魂被‘兽’喷出的黑气污染、变成了理智全无、只剩吞噬本能的恶灵,眼睁睁看着陛下与‘兽’搏斗,最后惨死在猩红的泥地里。”

      “等到最后‘兽’被杀死时,我们的族群已缩小为原先的十分之一。”
      译到此处,米迦勒不由“嘶”地吸一口凉气,“所以……原先地狱里四处遍布的恶灵其实就是以前死去的龙族?”他的视线移到后方一幅壁画上,金色的长矛洞穿狰狞的巨兽,耶和华神圣的身影站得很远,像个冷漠的旁观者,“‘兽’是混沌本源的化身,怎么也得是至高天那个层级的,哪怕如今的天国都不敢与之正面对抗,更何况当时的龙族——父神为何不早点出手?”

      “你跟耶和华关系倒好,什么问题都能问出口来。”身后的路西法不轻不重地怼了他一句,随后说:“知道创世神是如何创造世界的吗?”

      米迦勒回答:“……天父耶和华在最初混乱的时空中创造出光隔绝混沌,随后抽取水、火、土、气、雷以及原有的暗元素凝成世界的骨架,再将各个元素逐个分开,聚合成这世间的万事万物——”说到这,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您的意思是……为了平衡?”

      路西法以一副“算你还有点常识”的表情笑了几声:“没错,几大元素有的相近有的互斥,只有它们互相达成平衡,世界的骨架才能稳定——而混沌则与其相反,通过制造失序和混乱来维持自身的存续。

      “由此规范着万物的至高天应运而生,它是一切秩序的终点,任何违背秩序的存在都要在它的意志下灭亡。即便那时世界初创,耶和华作为造物之主也不可能不明白这些道理,既然混沌所化的‘兽’能不惊动至高天之罚直接以与本体相似的形态侵入现实中,说明至高天的规则出现了缺漏,现实世界本身必定已经有所失衡——呵,或许就是耶和华先前对龙族明目张胆的喜爱导致的。神宽恕每一个人,则意味着祂谁也不能宽恕,无论对方是要屠杀一切的混沌……还是自己亲手捏出的造物。”

      “……我不明白。”米迦勒皱起眉,“‘兽’为杀戮而生,如果不阻止它,难道要眼睁睁看它杀光原初大陆的所有生灵?而且混沌所在的维度几乎与父神相近,它能化个分身随意下场,怎么父神就不行?这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路西法道:“审判庭外无数的异端比不上审判长的一句偏颇之语。混沌代表着秩序的毁灭,它自然能随意入侵世界,但只要秩序本身不崩塌,无论混沌灭杀多少生灵,原初的大陆也不会因此受到影响,耶和华仍可创造新的族群,长此以往,混沌必然消弥,然而上帝作为秩序的构建者,祂倘若动摇秩序一次,对原初世界造成的冲击是混沌入侵千万回也比不上的。”

      米迦勒哑然片刻,丑陋的巨兽被长矛穿透时溅出的血迹一股脑糊在壁画上,与它杀死的龙族们流出的猩红混在一起难舍难分。他轻声问:“……可父神最后仍是出手了——这会导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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