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有路》清风不清风

15、壁画

　　第七天，雷暴肆虐的乌云之上。

　　耶和华猛地睁开眼。祂从宝座上站起身，一道复杂的封印出现在祂眼前，只见那金线交织成的图案上，已有几根呈现出黯淡的灰色。

　　祂叹了口气。这时，神殿的大门缓缓打开，成群的白鸽携带着圣辉“呼啦啦”飞过，披着长袍的拉结尔走入殿中，虚幻的身形像是个单薄的幽灵。

　　“伟大的父。”
　　他对耶和华躬身致敬，也不等耶和华出声，他又自故自站直了说：“您应相信我的预言，此时并非米迦勒进入地狱的良机，一旦‘审判’权柄被混沌沾染，后果不堪设想。”

　　耶和华随意挥挥手，浮在空中的封印逐渐消失，“正因如此，我才准许了路西菲尔与他同行。”

　　“路西菲尔殿下对于混沌的立场同样模糊不清，我不认为殿下是较好的选择。”

　　“不。原本的混沌与路西菲尔两方对峙，脆弱的平衡随时都会坍塌，可当米迦勒加入时，一切就不一样了。”耶和华说，“三角会形成这世上最稳固的结构。”

　　拉结尔于是不回话了。

　　远方的乌云与托举神殿的水域搅和在一块儿，锋利的火箭直指上空，只听创世神的声音在天地间响起：“龙族的恶灵踏上天国的那一刻，世界的天平就要倾斜，至高天将有异动，我放出‘审判权柄’这一诱饵，实力增强又恐惧至高天降罚的混沌必会咬钩，它将现于九环世界，给我以削弱它的时机。”

　　神殿外的水域开始震动，雷暴在空中炸开，那轻飘飘的语言仿佛在离开上帝口中的那一刻就写在了世界最本质的规则书上，成为了必将发生在未来的事实。

　　等一切都平息后，神座下的拉结尔再次躬了躬身，接着他以他那独有的平静的语气道：“自您赐予我预言之力起，我无时无刻不在推演着今日之后一切事物的结局。天父的威能远非我等所能及，我无从置喙父的选择，只是……您似乎并不认同我关于路西菲尔殿下的预言。”

　　“不，你的预言无疑是正确的。”耶和华道：“可如今我只剩下这一个选择。九环世界的不稳固愈发严重，我已没有多少时间了。”

　　“所以您决议要改变预言中的未来吗？”说完这句，拉结尔顿了顿，可能念及自己即将发出更为大逆不道之语，他撩起衣袍跪在地上，朝创世神老老实实叩了一首，接着挺直上半身：“我不过命运河畔一个可鄙的窥伺者，不知如何才能使这永恒的长河倒流，只是我不得不逾越提醒您，伟大的父，您已因此犯过一个错误了。

　　“龙族注定要灭于至高天之罚，您早在数万年前便已洞察出此结局，却希望用八个环世界与一道审判火湖遮蔽至高天的视线，以至最终龙族的怨恨唤醒炼狱山，使那混沌死灰复燃——父神，请您告诉我，过去的悲剧在将来可会重演？”

　　可能创世神的确慈悲为怀，面对这等大不敬的提问，祂既不显得恼羞成怒，也不指着拉结尔出声斥责，只是望着远方沉默了许久，不知是从那闪电与乌云相交的天际瞧出了什么，半晌后，祂缓缓道：“不会的。”
　　“我已经尝过了支配命运者应承受的代价。”

　　……
　　记载了龙族历史的壁画上出现了耶和华的身影，这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毕竟世间的一切都是由神创造，据此推断，龙族大概也脱离不了这一规律，何况米迦勒先前已通过一幅壁画猜测出龙族是存在于原初大陆的生灵——那时九环世界都尚未建成，发生什么也不稀奇——他这样安慰着，勉强压下自己的震惊，接着又去瞧其他几幅壁画。

　　“……带我们来到这世上，祂教我们行走于大地，教我们使用语言和文字，世界那时一片昏暗，陛下指着天说要去那处瞧瞧，于是……赐我们双翼，祂使我们从此成为天的主宰。

　　“后来地上长出绿草与高树，……又教我们辨认野果，带我们捕食河中的游鱼。我们坐在厚厚的草堆上，太阳与月亮刚刚挂在空中，……那时悄悄对陛下说，我们是祂所创造的事物中最令祂骄傲的一个。

　　“等到天上下了第一场雨，陛下领着我们在七层世界里的各处建起房屋，我站在他身后，看着可供我们栖身的屋舍从海岸遍及到山顶，从平原延伸进深谷，我族由此发展兴旺。”

　　一串串文字依次被解读，即便几乎每段都有无法辨识的划痕，但米迦勒仍能从一些独特的敬称中轻易猜出划痕下的名字——这段壁画记录的竟是创世神与龙族共同生活的回忆！

　　久居地底的“恶魔”与至高神圣的上帝之间居然还存在如此亲密到令人发指的时刻，米迦勒简直不敢想象这会在九环世界掀起怎样颠覆性的震动。此刻他停在原地，将远处越走越远的天国副君忘了个一干二净，他的全部心神几乎都被那一幅幅古老的画面牵住了——

　　在那遥远到地狱还没有成为地狱的神秘年代、孤僻阴暗的龙族莫非也曾是耶和华的信徒吗？倘若真是如此，建起新世界后耶和华架起天梯、祂最初的追随者怎么却留在了这座荒芜的牢狱中？如今两方已行同陌路、眼看混沌就要苏醒，为何上帝依旧对他们的过去只字未提——难道这其中还隐藏着某些不应被世人所知的禁忌不成？

　　无数个连环的问题在米迦勒脑中炸开了花，仿佛有个隐形的爪钩在他心上不断抓挠着，他一目十行地扫过无数扭曲的文字，忽然间又想起了神殿内耶和华对他的殷殷嘱托——米迦勒莫名产生了股窥探他人阴私的罪恶感，于是他对着上帝的画像难得走心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天父耶和华在上，这都是为了完成任务，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怪罪。”然而不知是不是这话说得太不客气，下一秒，有道白光从米迦勒的视野中一闪而过，他立即抬头，只见创世神头顶那棵树的枝叶间，一个白色的光点正无声地跃动，米迦勒微愣，还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紧接着，一条树藤猛得从壁画中掀出，朝着米迦勒狠狠劈了过去！

　　米迦勒连忙向后躲闪，随即，本以为早已走得没影的路西法倏地出现在他身旁，只听一道清脆的铁器碰撞声，天国副君锐利的视线随着他手中的长剑一同砍在了那探出来的树藤上！飞舞的树滕顷刻间从头到尾全部湮灭，米迦勒略微站定，兜头迎来副君殿下的一句冷嘲热讽：“一刻不惹麻烦难道会要了你的命？”

　　他没试图与路西菲尔争辩，只是一动不动盯着那平整的墙壁。空间被扰动的痕迹在看不见的角落里若隐若现，之前吸引了米迦勒注意的白光已经消失了，那直挺挺的树安静得仿佛之前的攻击只是两人的一场幻觉。

　　“草木赐生？”米迦勒喃喃着说，接着他颇感意外地控制着自己的余光瞟了前来替他挡下攻击的副君殿下一眼，随后又想起了这位高贵的君王与众族首领素来的恩怨，“如果我没记错，这好像是……”

　　“精灵的手段。”路西法的眉尾不易察觉地抽了抽，“倒让你走运碰上了。”

　　话音刚落，壁画上的树猛地鼓起，巨大而枝叶饱满的树冠向墙外倾斜，无数粗壮的藤蔓从其中飞快四处延伸，只是这回那树藤学乖了，不再对着甬道内的两人随意进攻，而是扩张着蚕食着整个空间。路西法立即横剑朝那巨大的树冠中心刺去，可谁知这一剑划过，墙壁与甬道相接的空间裂开了一条狭长的缝隙，那狡猾的藤蔓瞬间便钻入漆黑的裂隙中，紧接着，米迦勒与路西法同时感知到有一道视线落在了两人身上。

　　——它在给那混沌聚成的眼睛通报位置！

　　米迦勒当即甩出火焰，将藤蔓与此处树根的连结处烧了个干净，然而下一刻，熟悉的黑色黏液已经从那裂隙处开始向外渗透，米迦勒脑中的预警也恰到好处得响了起来，他从火焰里再度拔出十字剑，迸溅出的火星将黏液烫得微微后缩，只听路西菲尔在他身后下令道：“拦住混沌！精灵的魔法需消耗大量草木元素，通道内的草木元素必定与其他失衡——我要直接打破此地的循环！”

　　米迦勒闻言立刻便明白了天国副君的意图——一切法阵的布置都需要相互平衡的元素作支撑，如果存在不平衡，法阵便会现出薄弱之处，这时路西菲尔完全可以借机强行破坏循环法阵脱离混沌的追踪。此刻越来越多的裂缝在空间中划开，米迦勒抬手一抹，一道刺目的火墙随即展开，朝着缝隙中的黑色黏液吞侵而去。

　　他背后的路西法眼中再次亮起银光，拂晓星晨强大的圣洁之力对着壁画疯狂冲击，他抬起指尖冲那摇摆的树冠隔空一点，紧接着，树冠仿佛受到巨剑劈砍似的整个凹陷下去，它慌忙后退想要往壁画中缩，然而路西法怎会给它这个机会，他猛地将手攥紧，一声尖细的痛叫立刻响起，枝叶攒动的树冠之上，一个淡绿色的虚影缓缓飘出，它挣扎着想要脱身，几抹银色的锁链却将它整个困住，随后，那锁链猛然缩紧，虚影顿时被绞了个粉碎。

　　鲜活的树冠在这一刻寸寸枯萎，颓废地融进墙壁里，空间仿佛被锤子砸烂了，到处都是震耳欲聋的“喀吱”声，巨大的裂缝像网一样铺满了各个角落，地面摇晃得根本无法站立。眼看循环法阵就要被打破，突然，在米迦勒死死拦截的裂缝前，一只漆黑的眼猛地贴了上来——那眼不像之前在甬道内所见的投射般的虚影，而是仿佛长在了一只真实的巨兽上，漆黑的眼球布满血红色的丝线，浑浊的沾液在眼眶中缓缓打转。

　　瞧见米迦勒后，那怨毒的眼兴奋地睁大，紧接着，被他注视的米迦勒脑袋里“嗡”得一声，那一瞬间好似有无数的尖刺扎进了他的耳朵里，血腥又黑暗的浪潮疯狂侵袭着他的意识，他一时站立不稳，火焰屏障顿时被漆黑的黏液压了过去。路西法立刻转头，启明星的光辉顷刻间拨洒而出，然而此时米迦勒的身形已被黑潮淹没，那眼睛在空间的缝隙中讥嘲着眯起，循环法阵的即将破碎显然也方便了混沌的侵入，它将眼睛从那巨大的裂缝中移开，随后一条又尖又细的黑色长舌肆无忌惮地伸了进来，要将被困在黑潮中的米迦勒彻底吞下！

　　路西法当即横剑要向那舌头砍去，却在这时，一束金色的光自黏液的最中央亮起，将那些翻腾的黑色液体全部掀开！金光最深处，米迦勒双眼溢出流火，在他额心上方的位置，一个复杂的法阵由小至大层层展开，随着第三层法阵铺盖在最上空，一根长矛从米迦勒意识海中跃出，撕烂那条长舌，矛头直指混沌藏身的裂缝！黑潮在长矛的威势下不断消弥，震动碎裂的空间在这一刻诡异的静止，所有生灵——不论是信仰神的、亦或是不信神的，此刻都仿佛瞧见高天之上一只缠绕着乌云与雷电的手缓缓伸出，随后它朝地狱一指，那金色的长矛立刻向着混沌飞速刺去！

　　“吼！！！”
　　一声巨大的咆哮从空间裂缝中传来，汹涌的声浪几乎要将一切都掀翻，混沌被刺得打滚，随即，那只浑浊的眼睛又一次贴近裂缝，怨毒而充满恶意地吼出一句无法由正常的喉舌发出的单词：“Yahweh！”

　　这个词语出现的一瞬，仿佛突破了什么恐怕的禁制，下一秒，铺天盖地的闪电从高空落下，疯狂劈在了混沌的眼上，一时阴暗的地下被电光映得亮如白昼，无数空间裂隙下的黑色粘液上浮起灼烧般的焦痕，那眼睛痛苦地眯起，随后迅速退去了，雷电仍在不间断的落下，地下甬道几乎被劈成了一个万花筒，路西法撑起结界，他瞧见米迦勒头顶那三重法阵随着“咔嚓”两声破碎，只剩下最后一层虚虚地落回他额心处。

　　此刻闪电似乎不如先前密集，然而混沌遁走的地方已被劈出了一个黑黝黝的大洞，四周一切空间都受着巨大压力的挤压、仿佛成了液体一般向那洞中汩汩流去。

　　眼看那洞还有扩大的趋势，这时，一声叹息从不知名处传来。

　　紧接着，黑洞停止了扩张，随后它飞速缩小，塌缩的空间不断从它口中吐出，无数附着沾液的裂隙再次聚合，混沌在其中一闪而过，黑色的浪潮高涨又回落，火墙重新立起，被路西法捏碎的绿色虚影迅速成形，接着落回伸出壁画的树冠里……时间好似倒走了一圈的钟，无数画面光一般地掠过，直到甬道包卷成形，米迦勒与路西法又落在了地上，那只拨动时间的手才堪堪停止。

　　两人的意识随即回笼，他们的脑海中同时响起嗡鸣，像是身体与此刻的时空暂时无法匹配似的。他们站了有足足几十秒才缓过神。

　　米迦勒抬手碰了碰自己的额心，声音都不由变轻了许多：“刚刚那是……天父出手了吗？”

　　谁知这话说完，半天没有回应，米迦勒转头，发现路西菲尔正沉默着以一种奇异的神情看着他，见自己望过来时，才反应过来似的后知后觉道：“……对。”他接着说，“混沌妄图直接入侵现世，如今已被耶和华施以神罚，想必暂时不会来找麻烦了。”

　　只是混沌心怀怨怼，逃走前不顾反噬喊出了耶和华的真名，导致天灾降临、劈出了可侵吞一切的坍塌之洞，耶和华为了消除那洞不得不将时间倒回，两人重新回到走廊，然而上帝留下的痕迹不受时间规则的影响，混沌遭受重创，米迦勒头顶的封印同样被解除了大半。

　　——就在那三层法阵逐渐旋开时，路西法分明察觉出一缕冷酷的、炽热的气息，像是正在流动着的滚烫岩浆。这气息与混沌侵蚀所形成的阴暗诡异氛围显得格格不入，与天国向来标榜的圣洁光明也毫不相干，但偏偏令路西法印象深刻，那是他自见到米迦勒起便想要试探、却屡屡受阻的——那是审判火湖的气息，是当年的“父”亲手从地狱的囚笼中捞起的一颗泪珠，后来又变成一片火苗呈送到他眼前的。他至今仍记得“父亲”指着火苗对他说：

　　“这是审判与正义化身的天使，倘若你好好教导他，他会成为你此后最大的助力。”
　　可惜他并没有遵从耶和华的指示。他让这满嘴花言巧语的家伙私自逃了出去，他听着这骗子的蛊惑，第一次迈出光耀晨星所栖身的纯白高塔——

　　一幌竟似几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