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有路》清风不清风

14、地宫

　　耶和华的天上神国降临的第七日，米迦勒诞生了。

　　神说：正义的天使，光之王子啊，你操纵着可吞噬一切不义的火焰，混沌见了你也要仓皇出逃。

　　神又说：你将会封印所有灾祸与痛苦的根源。

　　——《天使拉结尔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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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道内，米迦勒皱着眉收起了莱依给他的破剑。

　　在忏悔室里他本可选择彻底激发意识中的“不可洞察”禁制，可这样一来，洛兹的目标就只剩下了门口的三个小孩。为吸引洛兹追击自己，他刻意当着对方的面跳下了传送法阵，然而眼下一片寂静的地道无疑证明了永无城城主并没有亲自缉拿他的打算。

　　米迦勒的手心处浮出一抹火焰色的光，漆黑的甬道被照亮，在他身旁翻滚的黑色雾气“哗”的一声退开，他观察四周，只见这是一条幽深狭长、前后望不见尽头的通道，通道两边的墙壁上蜿蜒着一幅幅连续的壁画。米迦勒又等了一阵，没察觉到项链中的力量有被使用的迹象，这说明莱依他们应该并未遭遇什么险境。

　　难不成洛兹真是位恪守承诺的优秀首领？还是这地道里另藏了什么秘密？
　　路西菲尔给他的传音石彻底损毁，米迦勒也无心顾忌头一回被掐断通话的天国副君殿下是否正怒火中烧，这条地道中似乎遍布着一股混乱与疯狂的气息，以致米迦勒身上的化型药水瞬间失效，他走向那幅离他最近的壁画——只见其上正画着一群背生龙翼的人，头顶烈火横流的天空，正迷茫地徘徊在布满了死尸的荒野上。领头的那位手中提着一盏破灯，隐隐约约映出一张令米迦勒异常眼熟的脸——正是洛玆。

　　他对着这画上下扫视了一圈，实在瞧不出什么名堂来，于是目光一瞟，移向了壁画左侧扭作一团的文字——与路西法不同的是，作为“似神者”，米迦勒天生便有通识不同语言的天赋，世上几乎还没有什么他不认识的文字。他辩识一番，很快便明白了那些扭曲的注释的意思：

　　“……消失的第六十日，天空出现了恐怖的猩红色火焰，有什么庞大又沉重到不可思议的东西压在了我们的世界上，某一瞬间，我们仿佛成为了一群被倒扣在碗底的虫子。”
　　“这便是我们延续了数万年的仇恨的开始。”

　　——“消失”一词的主语似乎已被利器划烂，分辨不出究竟记载了什么名字。

　　米迦勒看了眼行走在荒芜大地上的洛兹，猜测这些壁画大概描绘的是龙族的历史。他又向前走了一段，看着洛兹带着他的族人们在各个废墟间辗转，密得如雨点一般的岩浆块肆意向下砸落，所有的龙族们聚集在大海边的一座城中，城后倚靠着一具庞大而丑陋的怪物尸体，那尸体咧着嘴，像是正在嘲笑什么。

　　他同时阅读了这些画面中注解的文字，大致意思为龙族在天灾的毁灭中伤亡惨重，被迫从世界各处迁往了位于冥海边上的最后一座城池，并在这里重建了他们的秩序。

　　这么说，龙族原先遍布于地狱各层，只是后来遭遇了天灾，才逐渐迁移进了永无城里？这与莱依所描述的“我族经历的灾难”又有何关系？

　　米迦勒皱起眉。
　　整个九环世界关于龙族的真实记载少得可怜，抛去那些幻想故事，这个隐藏在地狱最深处的城池更多的是以一句极为简短的介绍留存于其他各族典籍的边边角角上，甚至在米迦勒曾经询问莱依永无城内藏书馆的位置、试图寻找新的突破口时，莱依却告诉他永无城从来没有类似藏书馆的建筑。

　　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壁画上的第一段描述。《光明纪典》是每个天使学生时期必背的典籍，其中《神创世录》篇有写，耶和华曾创造过一片原初大陆，只是随后大陆受到混沌侵袭，耶和华不得不在其上施加一层熔岩封印，之后又压制了八个环世界，而最初的大陆经过漫长的演变逐渐形成了关押魔物的七层牢狱——那段时期通常被天国学者们称为“混沌纪元”——难道说，龙族竟是从混沌纪元便生存至今的古老物种？

　　他继续向前走，忽的，甬道的两端，微薄的黑雾诡异膨胀两圈，一阵“咚咚咚”的仿佛战鼓敲响的声音从那望不见尽头的长廊深处响起。米迦勒手中的火焰微微晃动，隐约间，他仿佛看到了几个畸形的身影立在黑雾中。

　　米迦勒心想这大概是地底通道里的守卫，他正准备迎接对方的攻击，没想到站了半天，那些大大小小的畸形身影一点反应都没有，一时间，甬道里只有“咚咚咚”的鼓声不尴不尬地响着。米迦勒于是犹豫着向那些身影靠近，随后，这群莫名其妙的怪物居然开始跟着他往后退，像是要和他专门保持某种距离一般。

　　米迦勒于是又停下了。他百思不得其解地盯着怪物们，突然脑中灵光一闪，他尝试着退后几步，可这回位于他前后两方的身影却都没有移动——于是米迦勒便明白了，这些怪物大概是在给他指路。

　　阴暗恐怖的地狱里、隐藏着秘密的异族地下、一群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怪物要给一个天使带路——难道世上还有比这更离奇的场面吗？

　　米迦勒转身便走。
　　甬道两边模糊的怪物像两堵直挺挺的墙，仿佛在提示他行错了方向，然而米迦勒不为所动，他手中的火焰越烧越旺，几乎要舔舐到地道的顶端，四周的黑雾虚张声势般逼进几步，但很快便在火焰的灼烧下消逝了。米迦勒距离那些沉默的怪物越来越近，他已经能望见它们血红色的皮肤与位置诡异的眼睛，那耀眼的火焰化成了一把十字剑，被牢牢握在了米迦勒的手上。

　　正在这时，一声幽幽的叹息从他身后传来，像是一只手从他的背脊上抚过，米迦勒浑身一激灵，他立即回头，所有的怪物都随着那声叹息凭空消失，在它们要将米迦勒引入的位置，此刻正嵌着一只巨大的眼。

　　那眼睛将整个通道都堵住了，黑色的黏液不断从眼睛的边缘处溢出，贴着墙体向着米迦勒快速延伸。直到这时，米迦勒意识中向来安静得如死了一般的神级预警才发了疯似的尖叫起来，他口中暗骂一句，立刻掀开双翅朝着面前没有尽头的长廊狂奔。

　　黑色黏液同时加速着扑去，一道道诡异的裂缝伴随着刺耳的“咔吱”声在米迦勒前方凭空划出，有液体从裂缝中渗透出来，要勾连在他的身体上。米迦勒长剑一挥，火焰迸溅而出，烧得那液体不自觉地蜷缩。

　　忽然，他脚下一软，米迦勒连忙凌空飞起。周围的裂缝密得像一张网，“咔吱”声尖锐得能扎破人的耳朵，他低头一看，甬道内的空间陷出一个又一个的洞，黑色黏液从其中喷涌而出，已经铺盖了整个地面。

　　米迦勒微微缩起双翼，整个地下长廊此时如破碎的玻璃窗，露出了其下狰狞涌动着的漆黑潮水。巨大的眼睛仍在他身后不远处蠕动着，灰白的眼珠打转几圈后对准了他，米迦勒转头，回视那眼睛几秒。

　　紧接着，所有的黏液猛然暴起，扎向空中的米迦勒，米迦勒横扫十字剑，一串流星般的火焰在四周燃烧起来，他不顾脑子里快叫哑嗓子的预警，双翅一展便冲着那眼睛刺了过去。

　　如幕布般的漆黑黏液在伊甸园守卫面前迅速翻卷出来，米迦勒眼中烧起两团火焰，一个炽金色的六芒星法阵在他身后铺开，过于密集的火元素为他镶了个边，黑色“幕布”在靠近他时便不由自主惨叫着自燃，那连面对天国副君都不曾退缩过的眼睛此时本能地向后蠕动，随即，它好像出离愤怒了，无数黏液裹成的触手从四面八方疯狂抽向米迦勒。米迦勒身形被阻挡得停顿一瞬，他背后的六芒星法阵立刻放大一倍，汹涌的火焰交织在触手上，朝那巨大的眼睛侵吞而去。

　　这时，甬道的空间彻底破碎，剧烈的“嘎吱——”声凿入米迦勒的脑中，那眼睛微微闭上，再睁开时，它已出现在距离米迦勒一百步开外的地方。无穷无尽的黑色粘液撕裂了整个空间，天与地对着米迦勒极速收拢，原本如海洋一般的烈焰在这攻势面前竟显得捉襟见肘，那炽金色的六芒星也微微暗淡，几缕黑潮从火海当中淌过，猛地缠在了米迦勒的腿上。

　　粘稠的触手在一瞬间箍进了他的血肉里，天使独有的金色血液滴落在黏液上立刻将其灼烧出了几个孔洞。米迦勒意识到他靠近不了那眼睛了，周围的漆黑粘液拼命耸动着想要突破火焰的防护圈，他将手上的红色十字剑化成了一把长弓，未理会双腿的疼痛和那依旧试图将他吞下的黑潮，他举起火焰弓，对准了远处的巨眼。

　　始终在米迦勒脑海里叫嚷不休的预警此时却陡然安静下来，这一刹那，他的意识与躯壳好像脱离了，他又回到了那座乌云与雷霆托举着的神殿之上，悠扬的圣歌在他耳畔打转，他站在神的御座前，耶和华的手轻轻点在了他的额头，仿佛要将他的灵魂与某种古老而霸道的规则相通连——

　　米迦勒拉开了弓箭。一股炽热的、强悍的力量凝聚在他的指尖，永无城外，地狱上空，所有的黑暗生物都抬起脑袋，那封锁了他们千万年、又似乎沉睡了千万年的熔岩天空此刻兴奋地流动起来，猩红的岩浆块间炸开了金黄的泡沫，像是一池被煮开了的沸水。巨眼不停打着转，显然察觉到了这变化，原本束在米迦勒腿上的漆黑粘液不顾金色血液的灼烧疯狂向上攀爬，转瞬便缠至他的腰际。米迦勒双眼中的火焰燃烧至恐怖的纯白色，就在他将弓完全拉满、即将松手的这一刻——

　　巨大的银白光柱猛地掀开黑暗，瞬间绞碎了米迦勒身上附着的黏液，被黑暗彻底占据的空间内突兀地现出一片充斥着光芒的领域，那眼睛微微眯起，紧接着，一条仿佛通往传说中应许之地的纯白阶梯道路出现在米迦勒身后，天使高呼着“圣哉”的赞颂由远及近，随即，米迦勒感觉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空间破碎的“嘎吱”声再次响起，那手将他向后一扯，他顿时如同从高空仰倒下一般，巨大的眼睛与它周围扭曲的黑潮都逐渐远去了。米迦勒恍惚一瞬，接着，他感到自己的双脚踏在了地面上。

　　“……路西菲尔？”
　　肩上的手随即收了回去，米迦勒转头，果然瞧见天国副君那张冷气四溢的面孔。
　　体内滚烫的力量渐渐蛰伏，他赶忙咧开嘴：“感谢殿下出手相救。”

　　然而路西法并未领情：“我不是让你待在永无城中候命吗？你进这地道里做什么？”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米迦勒于是将他如何遇到南区中几个少年、如何了解到洛兹勾结混沌的阴谋、又如何潜入了地道里的过程简要解释一番，末了，他对路西法说：“比起这些，殿下，我发现永无城还藏着比恶灵更危险的东西。”

　　“您听说过……‘撒旦’这个名字吗？”

　　路西法睨着他，他继续道：“殿下应当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时，我提起过神域深处关押着一个大魔，‘撒旦’正是那大魔的名号——大约一周前，关押大魔的结界裂了条缝，恰好刚刚贫民窟的几个孩子声称，龙族有位曾经统领他们而后又陷入沉睡的陛下，现今派了使者来拯救他们，巧得是，这位陛下的名称也唤为‘撒旦’——我怀疑，伊甸园里的大魔此刻已经逃入地狱了。”

　　天国副君听完道：“你的意思是，不知怎么从伊甸园神域里跑出来的大魔正藏在永无城中、指使一帮没什么用的小鬼帮助你这个伊甸园的守卫阻止永无城城主的阴谋？”

　　“这么说也不太准确。”米迦勒想起空间袋里正装着的那把破剑，因找到伊甸园里失踪的大魔而暗自激动的心情稍稍冷却，“或许这大魔有什么其他的目的……”

　　话未说完，却听路西菲尔忍不住似的嗤笑出声：“呵，原来你知道啊？我问你，伊甸园的结界由神亲自布下，除了耶和华自己之外，还有谁有能力破坏祂的结界？”
　　米迦勒被这话一刺，他迟疑道：“您是指……混沌？”

　　“《神创世录》中记载，‘兽屠杀万物，欲使世界归混沌’，‘世界万物接近死’，混沌的力量高于世界之上，可以在神的眼皮底下轻易灭杀祂的造物，也只有它有可能遮蔽耶和华的视线。”路西法盯着米迦勒，一词一顿地说：“既然你已经知晓，洛兹与混沌勾结，混沌放出了大魔，那么你怎么不用你那思维奇特的脑子好好想想，大魔引你来地底的举动会不会是洛兹的陷阱？洛兹既然敢放你入地下，是否已经在地底布置了足以对付天使的杀招——比如说，混沌本身？我将你留在城中是为了方便你想方设法地找死吗？”

　　若是在天国，大概没谁有机会听见副君殿下的这番责问——能让路西法心里生出这种想法的，恐怕便要等着换另一种方式见上帝了，但米迦勒显然没有这方面的顾忌，他那颗被兜头泼了盆冷水的心正颇不是滋味地想：要不是某位殿下该回信时不回信、该失踪时又突然显灵，自己脑子抽筋了才会直接栽进这陌生又危险的地底。

　　于是他先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假惺惺地恭维了句“殿下果然深思熟虑”，接着又说：“但那小孩毕竟一见面就叫破了我的身份，我们好歹也是名不正言不顺潜入进来的，总不能放着他们不管吧？何况这要真是陷阱，那大魔倒不如全程躲在幕后，还能令我放松些警惕，可他却偏要亲自蹦到我面前，好像巴不得让我产生怀疑似的，这不明显有问题吗？”

　　路西法察觉出对方的阳奉阴违，他半警告半讥讽地瞥了米迦勒一眼，竟未再多言，转身便向着无尽的长廊中走去。伊甸园守卫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后，只觉这短短不到一日的时间里已将天国副君的背影从各个角度观赏了个遍，他等了片刻，确认路西菲尔不打算再追究此事后，便问道：“殿下，您又怎么会在此地？那熔炉与地道是连通的吗？——我们现在是要做什么？”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默，米迦勒的话尴尬地掉到了地上。路西菲尔的性格注定他不愿在自己已经做出决定的事上对别人多费口舌——他心情不佳时连下达通知都欠奉——然而再好的脾气面对这等性格恐怕都忍不住气血上涌，何况米迦勒与脾气好之间还差着一段距离，这一路以来都端着副老实配合模样的天使此刻终于破功，他深吸一口气，索性不再发问，自顾自打量起两边的壁画来。

　　此地的壁画与米迦勒先前遇上的那些风格明显不同，处处是鲜明的嫩黄与娇绿色，山羊群在草间若隐若现，一群身披亚麻色衣裙的孩童四下奔跑，踩出一连串生机勃勃的气息。

　　壁画旁照例标了些备注，大致说明了龙族自诞生起无忧无虑的日常生活。米迦勒随意略过它们，天国副君仍在不远处——倒不是为了特意等他。这时甬道内一片死寂，除了两人的脚步声再听不见别的动静，路西菲尔强大到恐怖的意识正一寸寸逡巡于长廊里，黑雾被逼得贴扁在墙面上。米迦勒推测副君殿下准是在搜寻什么东西，再联想到眼下他们正困于这条望不见尽头的、显然被施了循环法术的地道，他怀疑路西菲尔如今是要寻找那法术的漏洞，随后通过这薄弱之处将整个循环魔法强行坼毁——不得不说，这相当符合天国副君一贯的作风。

　　米迦勒的目光从路西法身上颇为不忿地移开，两边的图像依次向前连绵，他本打算一扫而过，可紧接着，一个模糊又熟悉的人影突兀地扎进他的视野中，瞬间便将米迦勒的双腿牢牢箍在原地。

　　霎那间，他的呼吸都放轻了。米迦勒上前几步，只见那墙壁中央，一棵翠绿的树下，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男子正坐在那里，鲜红的绸缎搭在他的肩上，石墙的粗砺都掩盖不住的如羊毛般雪白的头发铺在他的脑后。一群龙族的少年包围着他，那人低垂着头，神情状若微笑，几道尖锐的划痕危险地分布在这笑容旁边，似乎有什么人曾在此握着刻刀，反复纠结要不要毁掉这张脸。

　　即便由于年代久远，壁画的图像有些许失真，可米迦勒绝不会认错——全天堂的天使都不会认错，那是万王之王、万军之主，那是过去的、如今的、未来的——

　　那是耶和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