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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回 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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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枚黄铜书签,被余末藏在了抽屉深处,连同它所带来的、那些不合时宜的悸动与猜疑。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轨迹,被无形的界限框定在汀兰苑内。墨余依旧忙碌,偶尔回来,与她维持着一种冰冷而疏离的、近乎同居室友的相处模式。
只是,有些东西,到底是不一样了。
余末发现自己开始无法控制地去观察他。观察他用餐时微蹙的眉头,观察他讲电话时偶尔流露出的、极少见的疲惫,观察他深夜归来时,在楼梯口略微停顿的背影。
她像一个在沙漠里跋涉太久的旅人,明知海市蜃楼是虚幻,却仍忍不住朝着那一点微光的方向张望。这让她感到恐慌,比面对他直接的冷酷时更加恐慌。
这天,张妈在打扫卫生时,不小心碰掉了书房书架高处的一本厚壳旧书。书页散落,夹在里面的许多照片和明信片也飘了出来,撒了一地。
余末正好经过,便蹲下身帮忙拾捡。
那些照片,大多是墨余学生时代和创业初期的。有他穿着校服打篮球的抓拍,有他和团队成员熬夜后憔悴却兴奋的合影……她的指尖拂过那些泛黄的影像,仿佛能触摸到一段没有她参与的、鲜活而真实的过去。
然后,她的手指顿住了。
她捡起一张被压在最下面的、有些磨损的明信片。明信片的图案是威尼斯水城的落日,色彩浓郁得像是要流淌出来。背面,是墨余凌厉却略显青涩的字迹,只有简短的几个字:
“看到了你说的落日。下次,一起。”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
但余末的心脏,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威尼斯。
那是他们刚在一起那年夏天,她无意中提起的梦想之地。她说,她想在叹息桥下接吻,想在彩色岛上迷路,想和他一起看一场威尼斯的落日。
他当时只是听着,没有说什么。
后来,他们各自忙于学业和事业,这个约定便被无限期地搁置了。再后来……就是那场改变一切的求婚宴。
她从未想过,他曾经独自去过。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在她说着那些傻话之后。
这张明信片,像一颗沉默的炸弹,在她死水般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它证明着,那些她以为只有自己珍视的、微不足道的梦想和瞬间,原来也曾被他如此郑重地放在心上。
“下次,一起。”
这四个字,像最尖锐的匕首,剖开了时光,让她清晰地看到了那条他们原本应该携手同行,却最终错身而过的岔路。
酸楚和难以言喻的痛楚,排山倒海般涌来,几乎让她窒息。
“小姐?您怎么了?”张妈见她脸色煞白地蹲在地上,一动不动,担心地问道。
余末猛地回神,像是被烫到一般,将那张明信片混入其他杂物中,匆匆塞回书里。她站起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事,张妈,只是有点头晕。”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书房。
回到房间,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才允许自己大口喘息。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力度。
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她几乎已经接受现状,开始学着在恨意中麻木生存的时候,让她看到这些?
那张明信片,和那枚书签一样,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事实:墨余的心里,并非只有恨。那些过往的、真实存在过的爱意,并未完全湮灭。
这个认知,比纯粹的恨意更让她痛苦。
如果只有恨,她可以带着对他的怨怼和对自己命运的哀怜,走向既定的终点。可如果还有爱,哪怕只有一丝残影,那她现在的隐忍、她的谋划、她准备付出的生命,又算什么?一场更加荒诞和可悲的误会吗?
她该怎么办?
继续假装不知,沿着规划好的路走下去?还是……去探寻一个真相?一个关于当年那场“背叛”,关于他这九百天狠心,关于他此刻复杂态度的真相?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般在她心底疯长。
她想起林薇闪烁的眼神,想起那个被墨余处理掉的男护士,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与纯粹恨意不符的烦躁和探究……
也许,事情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简单。
傍晚,墨余回来了。晚餐时,余末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他。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几次落在她身上,带着惯常的审视,但她没有勇气回应。
饭后,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去书房,而是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拿起一份报纸。
余末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上楼。她走到窗边,假装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内心却在激烈地挣扎。
空气安静得能听到壁炉里电子火焰模拟出的、细微的噼啪声。
终于,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看向沙发上的男人。
“墨余。”她叫了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墨余从报纸上抬起头,看向她,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这是她回来后,第一次主动叫他。
“嗯?”
余末攥紧了手心,指甲深深陷入皮肉里,用疼痛来维持镇定。“威尼斯……的落日,好看吗?”
她问了出来。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话音落下的瞬间,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墨余拿着报纸的手顿住了。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射向她,里面的讶异变成了深沉的、几乎能将人吞噬的暗流。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那样看着她,仿佛在评估她这个问题的意图,在衡量她知道了多少。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余末几乎要在他沉默的注视下败下阵来,后悔自己冲动地问出了口。
就在她准备放弃,转身逃开时,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重量:
“谁允许你动我的东西?”
没有回答好看与否。
只有质问。
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熄灭了余末心中刚刚燃起的那点微弱的、试图探寻真相的火苗。
她看着他冰冷的、带着警告意味的眼神,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她在期待什么呢?期待他会因为一张旧明信片而软化?期待他会向她解释,向她袒露心迹?
她忘了,他是墨余。是那个亲手将她送进精神病院九百天,用温柔包裹着残忍,将她牢牢锁在身边的男人。
探寻真相?她有什么资格?又凭什么认为,真相会是她所能承受的?
余末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所有的波澜和那瞬间涌上的、铺天盖地的绝望。
“对不起。”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我……只是不小心看到了。”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一步一步,僵硬地走上楼梯。
身后,没有再传来任何声音。
但她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目光,一直如影随形地钉在她的背上,直到她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回到房间,锁上门。余末靠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到地上。
窗外,夜色浓重,没有星光。
她抬起手,轻轻放在小腹上。那里,生命的迹象日益明显,与她内心不断滋长的绝望,形成着同步的增长。
宝宝,对不起。
妈妈好像……又做了一次徒劳的尝试。
真相或许存在,但通往它的道路,早已被他用恨意彻底封死。
而她,连叩响那扇门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