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刃》满陇桂雨

9、第 9 章

　　猎宫正殿，鎏金蟠龙柱下，空气凝滞如铁。

　　林霜刃那句“请陛下准臣和离，回归边关”如同惊雷，炸响在雕梁画栋之间，余音回荡，震得所有人耳膜嗡鸣。

　　端坐龙椅之上的皇帝，脸上的和煦笑意瞬间冻结，慢慢沉了下来，目光锐利如刀，刮过林霜刃平静无波的脸。

　　“林氏，”皇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一字一顿，“你此言何意？难不成，你当初是假意奉旨成婚？你将朕的旨意，当作儿戏吗？！”

　　他目光一转，落在面色惨白的陆谨言身上，语气更沉：“再者，婚姻大事，岂是你说和离就和离？你将云阳伯府置于何地？将陆世子置于何地？他待你一片真心，你便如此回报？！”

　　“陛下！”跪在一旁的林峥，林霜刃的四哥，终究是没忍住，梗着脖子嚷了出来，声音带着边关儿郎特有的耿直和不满，“那陆谨言根本配不上我妹妹！他先前宠妾灭妻，懦弱无能，若非我妹妹，他连家业都被人掏空了！这样的男子，如何配得上我林家的女儿？如何配得上在万军之中护驾周全的阿刃？！”

　　“放肆！”皇帝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声震殿宇，“岂有此理！云阳伯府乃百年世家，陆世子亦是一表人才，朝廷亲封的勋爵，如何配不上你妹妹？林老将军便是如此教导你们君前奏对的吗？！”

　　殿内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一些原本对林霜刃心存感激的官员，此刻也噤若寒蝉，不敢出声。帝心难测，此刻皇上明显动了真怒。

　　就在这时，一直垂首不语的陆谨言，忽然重重地磕下头去，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发出沉闷的响声。

　　“陛下！”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林将军……所言，并非全无道理。”

　　众人皆惊，连皇帝都微微挑眉。

　　陆谨言直起身，脸上再无往日的纨绔与浮躁，只剩下被现实碾磨后的清醒与……某种决绝。他目光扫过林霜刃那身未换下的、染着暗红血迹的紫金铠甲，那铠甲在殿内灯火下，反射着冷硬而荣耀的光。

　　“林姑娘，”他改了称呼，不再称她为“林氏”或“夫人”，“忠肝义胆，骁勇善战，心怀家国，乃真正的巾帼英雄。而臣……”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臣却因一己私怨，狭隘嫉妒，屡次坏她大事，甚至昨夜差点因臣之愚蠢，置陛下与满朝文武于险境！两相比较，臣……德行有亏，能力不济，的确配不上林姑娘这般人物！”

　　他这番话，如同在众人面前，亲手剥开自己过往所有的不堪与无能，将血淋淋的真相摊开在阳光下。

　　皇帝眉头紧锁，看着他：“可如今你已知错，亦有悔改之心，对林氏这份情意，难道不算弥补？”

　　陆谨言缓缓地，抬手，摘下了那顶为了遮掩额角乌青而戴了一路的软帽。

　　霎时间，满殿寂静。

　　只见他额角那片触目惊心的青紫淤痕，在殿内明亮的灯火下，无所遁形。那痕迹，明显是重击所致。

　　“陛下，”陆谨言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旧清晰，“这是林姑娘生气时……打的。前几日，她还卸了臣的胳膊。昨日，更是一脚将臣踹得吐血……”

　　他每说一句，殿内伺候的宫女太监便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看向林霜刃的眼神充满了惊惧。就连一些武将，也暗自咋舌。这林老将军的孙女，下手可真够黑的！

　　皇帝看着陆谨言额角的伤，再听听他的“控诉”，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仿佛感同身受似的抽了口凉气。他看向林霜刃，语气带着难以置信：“林卿，你……你对自己的夫君，怎能下如此狠手？你祖父便是这般教导你的？！”

　　林霜刃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脚步，铠甲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她微微垂首，小声辩解，那声音却足够让御座上的皇帝听见：“回陛下，臣女……也没使多大劲儿。谁知道他……那么不经打。”

　　站在她旁边的林峥忍不住低声嘀咕，声音不大，却恰好飘进皇帝耳中：“要是祖父教的，他早就起不了床了，哪还能在这里告状……”

　　“什么？！”皇帝彻底瞠目。

　　陆谨言在一旁，认命地点了点头，一脸“事实就是如此”的颓然。

　　皇帝看着殿下这诡异的一幕：一个是被打得满头包、当众自陈不配的世子；一个是下手狠辣、还觉得自己没使劲的女将军；旁边还有个觉得打得轻了的舅兄……

　　他沉默了。目光再次落在龙案上，那封林老将军的亲笔信，以及作为“信物”的半块虎符之上。信中的言辞恳切，只言孙女思归边关，为国效力，只字未提和离，但那意思，不言而喻。

　　皇帝心中明了。林家，他如今还离不开，也不能逼得太紧。边关安稳，离不开林家儿郎。林霜刃此番救驾，功劳甚大，若强行将她拘在后宅，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只怕更寒了林家将士的心。

　　罢了。

　　这陆谨言也确实……扶不上墙。强扭的瓜不甜，更何况是林霜刃这等烈性子的瓜，强扭只怕会炸。

　　不如，就顺了这台阶吧……

　　皇帝脸上神色变幻，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意味复杂的叹息。

　　“如此……”他拖长了语调，目光在林霜刃和陆谨言之间逡巡，“既然陆卿自认才德不配，林卿又去意已决，朕若再强求，反倒不美，徒增怨偶。”

　　他顿了顿，声音恢宏，传遍大殿：“准——”

　　圣旨下达得很快。

　　无非是嘉奖林霜刃救驾有功，擢升其军职，赐金帛若干。至于和离一事，圣旨中并未明言，只道“林氏霜刃，既心向沙场，志在报国，朕感其忠勇，特准其归营效力，婚姻之事，各自斟酌”。

　　这便是默许了。

　　消息传出，猎宫内外再次哗然。众人心思各异，有唏嘘，有感慨，有不解，也有暗中拍手称快者。

　　林霜刃接旨时，面色平静，叩谢隆恩。她回到暂居的营帐，脱下那身沾染了血污与尘土的紫金铠甲，小心擦拭干净，收入箱笼。然后，换上了一身轻便的骑射胡服，将长发高高束成男子般的发髻，未戴任何钗环。

　　当她再次走出营帐时，身上再无半分世子夫人的雍容华贵，只剩下一名即将奔赴沙场的将领的利落与英气。

　　陆谨言站在不远处，看着她这般打扮，看着她眉宇间那再也无法掩饰的飞扬神采，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酸涩得厉害。他知道，他留不住她了，从来就留不住。

　　“霜刃，”他哑声开口，声音干涩，“你……自由了。”

　　林霜刃脚步未停，只是经过他身边时，微微颔首，声音清晰而平静：“多谢。”

　　然后，她便径直朝着猎宫外那片开阔的场地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陆谨言怔怔地看着她决绝的背影消失在营帐的拐角处，那句“我后悔了”在唇齿间辗转千回，最终，还是随着一声叹息，消散在风中。

　　猎宫外，秋风猎猎，卷起地上的尘土与枯叶。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所有跟随出来、或是闻讯赶来围观的人，震撼得忘记了呼吸，连秋风似乎都在此刻凝滞！

　　只见猎宫前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已肃立着黑压压的军队！

　　人数逾万，盔甲鲜明，刀枪如林，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队伍整齐划一，鸦雀无声，只有战马的响鼻声和旗帜被风扯动的猎猎之声。

　　一股冲天的杀气与铁血气势，扑面而来！与这歌舞升平的猎宫氛围，形成了极其强烈的、令人心悸的对比！

　　队伍最前方，四面大旗迎风招展，迎风猎猎作响！正是骠骑大将军林啸麾下威震边关的四大营旗帜——青隼、白狼、蓝鲨、紫电！

　　而曾日夜侍奉在林霜刃身边，看似只是普通丫鬟的青芷、白露、兰霜、紫霄四人，此刻早已换上了一身锃亮的明光铠，头盔下的面容冷峻肃杀，手持长枪或战刀，端坐于高大的战马之上，赫然是这四大营的先锋小将！她们身后，各自统领着一支精锐骑兵，目光锐利，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刃！

　　林霜刃一步步走向这支沉默而威严的军队。

　　当她走到阵前时，青芷、白露、兰霜、紫霄四人同时举起手中兵器，身后万名将士如同一个人般，齐刷刷右手捶胸，甲胄碰撞，发出山呼海啸般的轰鸣：

　　“恭迎将军归营！”

　　声浪滚滚，直冲云霄，震得大地仿佛都在颤抖！

　　那些曾经嘲笑她是“悍妇”、“不懂规矩”的官员家眷们，此刻尽皆面色发白，双腿发软，有些甚至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不敢直视那军阵的威严与林霜刃身上散发出的凛然气势。

　　陆谨言远远看着这一幕，看着被万千将士簇拥在中心，如同众星拱月般的林霜刃，看着她身上那与他、与这京城格格不入的璀璨光芒，心中被巨大的震撼和前所未有的空虚填满。

　　我果然……留不住你。

　　他喃喃自语，失魂落魄。

　　林霜刃翻身上马，身姿矫健。她环视着眼前这支熟悉的军队，看着那一张张饱经风霜却写满忠诚与热忱的面孔，胸中豪情激荡，多日来的憋闷与束缚在这一刻一扫而空！

　　她正欲挥手下令开拔，目光却猛地定在了队伍最前方，一个她魂牵梦萦的身影上。

　　那人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银白色铠甲，并未戴头盔，墨发以一根简单的银簪束起。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线条冷硬，唯有一双看向她的眼睛，深邃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辰，此刻正带着难以言喻的温柔与笑意，定定地凝视着她。

　　聂云！

　　他竟来了！他竟然就在这里，在这支迎接她归来的队伍最前方！

　　林霜刃只觉得呼吸一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然后又剧烈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腔。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好在秋风凛冽，吹散了那抹燥热。

　　林峥策马来到她身边，看着她瞬间呆住的模样，忍不住低声偷笑，语气带着促狭：“没想到吧？听说要来驰援你，聂小将军几次三番向祖父请命，非要亲自带兵来接你。大哥二哥都争不过他。这一路他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连眼都没合过几次！我们才能这么快赶到，打了胜仗，接你回家！”

　　回家……

　　回边关，回军营，回那片属于她的广阔天地。

　　林霜刃眼眶发热，嗔怪地瞪了林峥一眼：“你……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早告诉你，你还能像现在这样惊喜？”林峥嘿嘿一笑，“瞧你那点出息！”

　　阳光下，聂云驱马向前几步，来到林霜刃面前。他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只是将手中一杆通体银亮、枪尖雪寒的长枪，郑重地递到了她的面前。

　　枪身熟悉的重感入手，枪缨在风中轻扬。

　　那是她的银链枪。

　　赐婚旨意下来的前一日，她还在与他比试。输了，便留下兵器。

　　那天她不服气，与他约好第二日再战。

　　谁知，看似寻常的一别，竟是经年。

　　他竟一直带着她的枪，保管得如此之好，雪亮的枪尖一看便是日日擦拭，勤于保养。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涌上林霜刃的心头，冲散了所有离愁别绪，只剩下满腔的悸动与奔赴前程的豪迈。

　　她紧紧握住银链枪，枪杆冰冷的触感让她无比安心。她抬头，迎上聂云那专注而温暖的目光，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头顶是湛蓝高远的天空，耳边是猎猎作响的旌旗与秋风。

　　她的青春，她的战场，她的同袍，她的……少年郎。

　　都在这里了。

　　林霜刃深吸一口气，将银链枪高高举起，清越的声音响彻全场：

　　“出发！”

　　万军齐动，如同黑色的洪流，朝着边关的方向，滚滚而去。

　　身后，是渐行渐远的京城，是那座困了她许久的繁华牢笼。

　　身前，是无比广阔的天地，是她心之所向的万里沙场。

　　林霜刃，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