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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日子如同伯府后花园那潭死水,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酝酿着无人察觉的暗流。

      林霜刃依旧每日晨起练武,处理庶务。伯府在她的铁腕整治下,规矩是立起来了,效率也高了,连带着下人们的精神面貌都焕然一新,至少没人再敢偷奸耍滑,阳奉阴违。三奶奶卢氏果然是个伶俐人,荐来的几个管事婆子和账房都还算本分得力,将空出来的职位填补得七七八八,也将那些繁琐的日常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让林霜刃省心不少。

      可她心里却一日比一日更觉得空落。

      这四方天空,雕梁画栋,锦衣玉食,却像一座华美的囚笼。她有时会站在归燕居的院子里,看着头顶那片被高墙切割成方形的蓝天,恍惚间能听到边关旷野上呼啸的风声,闻到黄沙混杂着青草的气息,感受到纵马驰骋时那种无拘无束的快意。

      那里才是她的天地。而非在这后宅之中,与一群心思各异的女人勾心斗角,或是处理这些永远算不完的柴米油盐,对着一个颓废买醉、名义上的丈夫。

      陆谨言依旧赖在外间。他似乎彻底放弃了挣扎,也不再酗酒,只是变得异常沉默。大部分时间,他都瘫在软塌上发呆,眼神空洞,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偶尔,他会用一种复杂难辨的目光,偷偷注视着在院子里练武的林霜刃,那目光里有迷茫,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雏鸟般的依赖。

      林霜刃只当他不存在。只要他不来烦她,他爱怎么样都行。

      这日午后,天气有些闷热。林霜刃摒退了左右,独自一人在归燕居后院的小练武场活动筋骨。这里原本是个荒废的小花园,被她命人平整了地面,架起了兵器架,成了她专属的小天地。

      她练完一套枪法,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正准备回房擦洗,目光无意间扫过墙角那丛茂盛的蔷薇花。忽然,扑棱棱一阵轻响,一只灰扑扑的信鸽,竟穿过花枝,跌跌撞撞地落在了她脚边不远处,似乎力竭了。

      林霜刃心头猛地一跳!

      这种信鸽,她太熟悉了!是祖父军中用来传递紧急军情的品种,耐力极佳,若非长途跋涉,绝不会如此疲惫!

      她强压下瞬间加速的心跳,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才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只鸽子捧起。鸽子纤细的腿上,果然绑着一只小巧的、用油纸密封的细竹管。

      她的指尖微微发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难道……她离开边关,回归战场的那一天,真的不远了吗?

      她迅速取下竹管,将鸽子轻轻放进一旁的空置鸟笼,用布罩上。然后捏着那小小的竹管,如同捏着一团火,快步走回自己的书房,紧紧关上了房门。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复下翻涌的心绪。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她小心翼翼地拧开竹管一端的封蜡,从里面倒出一个卷得极紧的纸条。

      展开纸条,上面只有四个力透纸背的墨字:

      “三日后,西市。”

      没有落款,但那铁画银钩、带着杀伐之气的笔迹,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四哥林峥!

      真的是四哥!他来了京城!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林霜刃用力眨了眨眼,将那点湿意逼了回去。她将纸条凑到书案上的烛台边,看着火苗迅速将其吞噬,化为一点灰烬,心中却如同点燃了一簇野火,灼热而明亮。

      三日后,西市……

      她必须想办法出去一趟!

      接下来的三天,林霜刃表面上一切如常,甚至比平日更“安分”了些,连晨练的时间都稍微缩短了,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归燕居看书、打理盆景,让某些暗中观察她的人渐渐放松了警惕。

      第三日一大早,她便以“想念外祖家送来的江南点心”为由,向何夫人报备要出府一趟,去西市最有名的点心铺子“稻香村”买点心。理由合情合理,何夫人如今也不敢阻拦,只派了两个婆子并一个小厮跟着,名为伺候,实为监视。

      林霜刃不在意。她换上寻常官家女眷的服饰,戴着帷帽,坐上马车,一路朝着西市而去。

      西市是京城最繁华的集市之一,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到了稻香村门口,林霜刃吩咐车夫和两个婆子在门口等候,只带着青芷和白露进了铺子。

      铺子里顾客盈门,伙计忙得脚不沾地。林霜刃看似在仔细挑选点心,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扫过店内。很快,她便在靠近后门的一个角落里,看到了一个背对着她的挺拔身影。那人穿着一身普通的青布长衫,做文士打扮,但那宽阔的肩背和挺直的脊梁,却透着一股与文弱书生格格不入的剽悍之气。

      林霜刃心头一热,对青芷白露使了个眼色。两个丫头会意,一个上前挡住可能的视线,一个悄无声息地护在她身后。林霜刃则状似无意地朝着那个角落走去。

      就在她靠近的瞬间,那青衫身影仿佛背后长眼一般,倏地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尽管对方脸上做了些修饰,肤色涂暗了些,眉毛也描粗了些,但那双明亮锐利、带着边关风沙淬炼过的野性的眼睛,林霜刃绝不会认错!

      “四哥!”她压低声音,激动地唤了一声,帷帽下的嘴角抑制不住地扬起。

      少年,不,应该说是青年了,林峥,看到帷帽下那双熟悉的眼睛,黝黑的脸上也瞬间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在这略显昏暗的铺子里,仿佛一下子照亮了四周。

      “阿刃!”他的声音也压得很低,却带着难以抑制的欢喜。他快速打量了她一番,眼神在她那身繁琐的裙装和帷帽上停留了一瞬,神色变得有些古怪,“阿刃,你……你盘着头,穿着这裙子的样子,我还真是不习惯!”

      林霜刃低头看了看自己,隔着纱幔,也能想象到自己此刻与边关时截然不同的装扮。她故意拎着裙角,学着京城贵女的样子,微微转了小半圈,压低声音,故作娇羞:“怎么样?四哥,我美吗?”

      林峥做出一副要呕吐的表情,捂着胸口后退半步,龇牙咧嘴:“美?我看至少老了十岁!”

      林霜刃气急,隔着衣袖给他胸口来了一拳。林峥却像是早有预料,大笑着捂胸后退,动作灵活,显然身手并未因离开边关而搁下。

      “就是不知道,聂小将军喜不喜欢你这副模样?”林峥挤眉弄眼,压低声音调侃道。

      聂云!

      这个名字像是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在林霜刃心中荡开层层涟漪。她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幸好有帷帽遮挡。

      聂云,那个她在边关时默默放在心底的人。枪法如神,沉默寡言,却会在她练武受伤时,默默递上金疮药。得知圣上赐婚的消息时,她连见他一面的勇气都没有,就仓皇离开了边关。不知他……如今可还好?会不会……偶尔想起她?

      她回过神来,又羞又恼,隔着帽子给了林峥一个眼刀,手下更不客气地给了他一个脖拐:“狗头四哥!再胡说,小心我回去告诉祖父,说你欺负我!”

      林峥一边躲一边笑,忙不迭地讨饶:“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你是世子夫人,注意点形象,快放开我……祖父让我给你带了牛肉干,你最爱的,风干的,嚼劲十足……”

      一听有牛肉干,林霜刃立刻收了“凶相”,眼睛一亮:“这还差不多!快拿出来!”

      兄妹二人躲在角落里,借着帷帽和货架的遮挡,低声说笑,仿佛又回到了在边关时无忧无虑、互相打闹的日子。林峥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塞给林霜刃。她接过,隔着油纸都能闻到那熟悉诱人的肉香,心中暖洋洋的。

      他们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里,完全没有注意到,点心铺子对面的一条狭窄巷口阴影里,有个人一直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陆谨言今日是被几个狐朋狗友硬拉出来散心的。自从得知母亲偏心的真相后,他心如死灰,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朋友们见他消沉,便说西市新来了一个胡姬,舞姿绝伦,硬将他拖了出来。

      马车经过稻香村,他无意中掀开车帘,恰好看到林霜刃的马车停在门口。鬼使神差地,他让马车停下,自己则下了车,隐在对面的巷口,想看看她究竟要做什么。

      然后,他便看到了那个青衫男子。看到了林霜刃主动走向他。看到了她虽然戴着帷帽,却明显雀跃激动的姿态。看到了那男子转身时,她脱口而出的那声压抑着欢喜的“四哥”。

      他看到他们熟稔地互动,看到她甚至……对那个男子“动手动脚”,而那个男子不但不恼,反而大笑。他看到那男子递给她东西,她珍重地接过,抱在怀里。

      隔着一段距离,他听不清他们具体说了什么,但那融洽、亲密、毫无隔阂的氛围,却像一根根细针,扎得他眼睛生疼。

      那个男人是谁?为何与她如此熟稔?她在他面前,为何会是这般……鲜活灵动的模样?与他在一起时,她永远是那副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的样子。

      陆谨言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一种陌生的、酸涩的、带着灼烧感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是愤怒?是嫉妒?还是……一种被排除在外的难堪与失落?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青衫男子的背影,直到林霜刃似乎察觉到什么,警惕地朝他这个方向看了一眼,那男子也迅速转身,翻过后院的矮墙,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

      林霜刃又在铺子里逗留了片刻,买了些点心,这才带着丫鬟出来,上了马车,径直回府。

      陆谨言站在原地,看着那马车远去,巷口的阴影笼罩着他,让他整个人都透出一股阴郁的气息。

      他身后的朋友凑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远去的马车,调侃道:“谨言兄,看什么呢?莫不是舍不得你家那位‘悍妇’夫人?”

      陆谨言猛地回神,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狠狠瞪了那朋友一眼,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回到伯府,陆谨言直接冲回了归燕居。

      林霜刃刚换下外出穿的衣裳,正准备将那一小包珍贵的牛肉干收好,就见陆谨言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脸色铁青,呼吸急促,一双眼睛死死地瞪着她,里面布满了红丝。

      “你今日去西市,见了谁?!”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形。

      林霜刃动作一顿,将牛肉干从容地放进抽屉里,转过身,面色平静地看着他:“我表兄,从边关回京有公务,顺路来看看我。”

      “表兄?”陆谨言逼近一步,语气充满了怀疑和讥讽,“既是舅兄,为何不清进府来一叙?为何要鬼鬼祟祟在西市那种地方私下见面?!”

      “他都说了有公务在身,抽不开身,只是顺路见我一面,说几句话而已。”林霜刃耐着性子解释,眉头却已微微蹙起。

      谁想到陆谨言猛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腕骨一阵生疼。他赤红着眼睛,将她拉近自己,炙热的、带着酒气的鼻息喷在她的脸上:

      “阿刃?叫得好生亲热啊!林霜刃,你嫁进来这么久,不肯与我圆房,是不是心里就一直装着别人?!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林霜刃看着他这副被嫉妒冲昏头脑的模样,只觉得荒谬又可笑。她试图甩开他的手,却发现他攥得极紧。

      “陆谨言,你今日吃错药了吧?偷听我谈话不说,还在这里信口开河!你别忘了,当初是你说的,要和你圆房,除非你死!”她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他忽地伸出另一条手臂,圈住她的双臂,将她死死禁锢在怀里,那张因愤怒和某种扭曲情绪而显得狰狞的脸在她眼前放大:

      “我改主意了!林霜刃,我现在就要你成为我名正言顺的妻子!”

      说着,他竟然俯下头,想要强行吻她!

      林霜刃都要被他气笑了!他说圆房就圆房?问过她手里的拳头了吗?

      他炙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脸上,那带着酒气和偏执的靠近让她胃里一阵翻涌,眼中的狠戾之色骤现!

      她双臂被他圈住,无法用手,便毫不迟疑地,稍稍向后仰头,然后猛地向前,给了他记结结实实的铁头功!

      这一招,她在战场上被敌人困住双臂时用过无数次,不说把对方磕个脑出血,也至少能让他晕上半天,瞬间失去战斗力。

      “砰!”一声闷响。

      “啊——!”陆谨言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只觉得眼前一黑,金星乱冒,鼻梁处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酸楚和剧痛,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

      他惨叫一声,向后踉跄跌倒,两条鲜红的鼻血如同小蛇般蜿蜒而下,瞬间染红了他宝蓝色的衣襟。

      “林霜刃……你……你太狠了……”他捂着鼻子,声音带着痛苦的呜咽,晕得几乎站不起来。

      林霜刃也摸了摸自己同样肿痛发红的脑门,心中一阵懊恼。该死!真是气昏头了,才会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

      越想越气,看着他还在那里哼哼唧唧,林霜刃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他刚才抱住自己的两条胳膊,手法利落地一拉一错!

      “咔嚓!”两声轻微的脆响。

      “啊——!”更加凄厉的惨叫响彻了整个归燕居。

      陆谨言的两条胳膊,被她干脆利落地卸了下来,软软地垂在身体两侧。

      惨叫声惊动了外面的下人。

      青芷、白露、以及陆谨言身边的小厮闻声闯了进来,不是先去扶自家世子,而是第一时间扑上来拦住了显然怒气未消、可能还会继续“施暴”的林霜刃。

      “夫人!主子!小祖宗!快住手!快住手啊!”青芷白露一左一右抱住她的胳膊,“再不住手,您就真的要变寡妇啦!”

      小厮则吓得面无人色,看着瘫在地上,满脸是血、双臂脱臼、惨不忍睹的世子爷,腿肚子直打转。

      林霜刃胸口起伏,狠狠瞪了在地上哀嚎的陆谨言一眼,这才勉强压下火气。

      又一阵鬼哭狼嚎的惨叫之后,白露熟练地替陆谨言接上了两条膀子。

      丫头们板着脸,看着惊魂未定的陆谨言,语气没什么起伏地说道:“世子,下次再找死,我们可就不知道能不能及时救下您了。”

      陆谨言瘫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冷汗直流,看着林霜刃那冷若冰霜的脸,再感受一下依旧剧痛的鼻梁和酸软无力的手臂,终于彻底明白,祖父派这四个丫头跟着,根本不是为了保护她,而是为了约束她!约束她别一个不小心,真的把他给打死了!

      林霜刃自知下手重了些,气消之后,看着陆谨言那惨不忍睹的脑门和萎靡的样子,终究还是过意不去。秋猎马上就要开始了,要是给皇上和其他世家看见他这副尊容,她爹确实不好向陛下交待。

      过了两日,她估摸着陆谨言能下床走动了,便带着上好的伤药,去厢房探望他。

      “阿刃?”陆谨言靠在榻上,额头顶着一大块乌紫,鼻子也还肿着,见她进来,眼神复杂,居然又试探地叫了一声。

      林霜刃刚皱眉,他就条件反射般一哆嗦,立刻改口:“林……林霜刃……你还是关心我的,是吗?”

      他声音嘶哑,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看着他这副惨样,竟有几分可怜。

      林霜刃有些无语。这人是不是被打傻了?

      他却不理会她的沉默,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整个伯府,母亲偏心,父亲不管,兄弟们看不起,连身边的女人都算计我……只有你,林霜刃,只有你肯为我出头,替我争回家产,还……还点醒我……你……你心里,是不是也有我?”

      他满眼希冀地看着她,仿佛在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林霜刃沉默地站起身,将伤药放在他榻边的小几上,转身欲走。

      他脸上的光,瞬间黯了下去,只剩下浓浓的失落和自嘲。

      在她即将踏出房门时,他喃喃地,如同梦呓般问了一句:

      “难道真的……没有什么可以留住你吗?”

      林霜刃脚步未停,身影消失在了门外。

      答案,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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