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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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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霜刃看着深深拜倒在自己面前的卢氏,并未立刻叫她起身。
卢氏这人,她冷眼瞧着,倒有几分小聪明,懂得审时度势。此刻她主动前来,言辞恳切,若是一来便谄媚讨好,林霜刃反而会瞧不上。这般先认错,再表立场,倒是显得有几分诚意。
“三弟妹何出此言?快请起。”林霜刃虚扶了一下,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卢氏就着她的手站起身,眼圈微微泛红,却不是作伪。她在林霜刃下首的绣墩上坐了半边,捏着帕子,声音带着压抑的委屈:“不瞒大嫂,我并非不想早些提醒,只是……自身难保,实在不敢妄动。婆母和二嫂把控伯府多年,手段……大嫂您也见识过了。”
她顿了顿,抬眼看了看林霜刃的脸色,见她只是静静听着,才继续道:“旁的且不说,单说这每月的月例银子,从未按时足额发放过。我们三房人口多,开销大,这些年,几乎都是靠着我那点微薄的嫁妆在苦苦支撑。便是我身上这身衣裳,还是前年做的,浆洗得都泛了白。”
林霜刃目光扫过她身上那件半旧不新的藕荷色襦裙,料子普通,颜色也确实有些黯淡。她记得,这位三弟妹的娘家只是普通官宦,并非豪富,嫁妆想必丰厚不到哪里去。
“这还不算,”卢氏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她们还处处刁难羞辱我们三房。份例里的炭火是最次的,冬日里冻得孩子直哭;厨房送来的饭菜也时常是冷的、馊的;连我想给娘家母亲捎点东西,都要被门房盘问许久,好似我要偷运府中财物一般……”
她说着,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连忙用帕子拭去。“我知道,我人微言轻,娘家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忍着,只求能平安度日,将孩子拉扯大。可我……我心里憋屈啊!”
林霜刃沉默地听着,这些后宅磋磨人的手段,她虽未亲身经历,却在边关军营里听过不少类似的故事。无非是欺软怕硬,看人下菜碟。
“如今大嫂雷霆手段,替我们这些受气的出了口恶气,肃清了府里的歪风邪气,我……我心中感激不尽!”卢氏抬起头,眼中带着真切的激动,“大嫂要怎么处置我,我都心甘情愿!只求大嫂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她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将自己摆在了一个极低的位置。
林霜刃看着她,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打破了略显沉重的气氛,也让卢氏微微一怔。
“三弟妹,”林霜刃端起手边的温茶,呷了一口,“我又不是阎罗王,有那么可怕吗?”
她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卢氏带着泪痕却难掩期盼的脸上:“如今府里正是用人之际,空出来许多职位,我对京城各家关系、人情往来不甚熟悉,处置起这些庶务也觉繁琐。三弟妹若是有心,不妨荐些得力又本分的人过来,帮着分担一二?”
卢氏眼睛瞬间亮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嫂……信得过我?”
“那是自然。”林霜刃语气淡然,“只要行事堂堂正正,不耍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就没什么信不过的。”
她话锋微转,目光变得锐利了几分,虽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你若是要耍手段……”
卢氏心头一凛,连忙接口,语气带着敬畏和后怕:“不敢不敢!大嫂虽然年纪比我们都小,可这气势手段,连老侯爷都要让三分!如今的伯府,谁还敢在大嫂眼皮子底下耍花样?怕是皮都要被扒掉一层!”
她这话带着几分夸张,却是发自内心。林霜刃这几日的所作所为,早已震慑住了所有人。
林霜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卢氏哭哭啼啼地来,此刻却是欢天喜地,千恩万谢地去了。她知道,这是大嫂给她的一次机会,一次在伯府重新立足,甚至可能活得更好的机会。
刚送走卢氏,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陆谨言又黑着脸来了。
这几日他被林霜刃的人看得死死的,连归燕居的门都不容易出,心中积压的怨气和不满几乎达到了顶点。此刻终于找到机会,他一进门便冲着林霜刃发难,语气冲得很:
“林氏!你闹够了没有?!你一来就把伯府搅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母亲现在气得卧病在床,吃不下睡不着!二弟见了我如同见了仇人!府里上下人心惶惶!你究竟想干什么?!是不是非要把这个家拆散了你才甘心?!”
他像一头被困住的暴躁野兽,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发泄着心中的焦躁与无力。
林霜刃没理会他连珠炮似的指责,等她慢条斯理地将手中一本兵书翻过一页,才抬起眼,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他,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陆谨言,我问你,你是你娘亲生的吗?”
“什么?”陆谨言猛地停住脚步,没听清,或者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林霜刃耐心地,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我、问、你,你是你娘亲生的吗?”
“你骂谁?!”陆谨言瞬间炸了,脸红脖子粗,“你才不是亲生的!你全家都不是亲生的……”他气得口不择言。
林霜刃平静地打断了他的狂怒,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锥子,一下下凿开他试图回避的真相:
“那为何,你娘要纵容你宠妾灭妻,任由你在外败坏名声,导致京城无人敢嫁你,让你不得不娶我这个‘悍妇’续弦?”
“又为何,她默许甚至协助你二弟妹,将伯府的公中产业,几乎掏空转移到了她自己的娘家,独独把你这个世子架空,一分像样的家产都不给你留?”
“你仔细想想,你二弟如今在做什么?他美美地隐身,整日在书房刻苦攻读,博取美名。他媳妇把持着伯府的钱袋子,日进斗金。如今外头,谁不夸陆家二郎是谦谦君子,前途无量?反倒衬得你这个世子,是个只会吃喝玩乐、连后院都管不住的废物!”
她每问一句,陆谨言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你……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他色厉内荏地吼道,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挑拨?”林霜刃冷笑一声,站起身,走到他面前,逼视着他的眼睛,“那你告诉我,你前任夫人,李氏,究竟是怎么死的?难道真的只是一个姨娘,就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活活气死主母?这背后,若没有人撑腰默许,可能吗?”
陆谨言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失。
李氏……他那温婉顺从,却最终郁郁而终的前妻……兰姨娘的嚣张跋扈,母亲的隐隐纵容,二弟妹偶尔看似无意、实则恶意的挑拨……一幕幕画面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
他又联想到,成亲前,母亲在他面前忧心忡忡地说,林家势大,林氏性子刚烈,为了将来不被她完全拿捏,最好一开始就给她个下马威,让她知道谁才是这伯府未来的主人……
再联想到,若是真如母亲所愿,无人肯嫁给他,他就不会有嫡子,那这世子之位……迟早要落到已有嫡子的二弟头上……
还有同僚们看他时,那隐含怜悯或鄙夷的目光……父亲看他时,那越来越浓的失望……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
他霍地转身,像是再也无法承受这残酷的推测,抬腿就往外冲,径直朝着兰姨娘所在的偏院奔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偏院里就传来了兰姨娘凄厉的惨叫和哭嚎声,夹杂着陆谨言暴怒的吼叫。
青芷在门外听着,有些担忧地看向林霜刃:“小姐,要不要奴婢过去看看?别真闹出人命……”
林霜刃气定神闲地又翻过一页书,头也不抬:“不必。他没那个胆子杀人,最多发泄一番。”
果然,没过多久,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
又过了一会儿,陆谨言失魂落魄地回来了。
他头发凌乱,衣袍上沾了些许灰尘,脸上还带着未散的戾气,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抽空了力气的颓败和茫然。
他走进来,看也没看林霜刃,径直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双手痛苦地插进发间,将脸深深埋下。
“她……她都说了……”他的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痛苦,“兰儿那个贱人……她承认了,她承认了所有事……不仅承认了是她故意挑衅、诬陷李氏,还……还说背后,都是母亲和二弟妹在给她出主意,给她撑腰……”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布满血丝,看向林霜刃,像是在寻求一个否定的答案:“我……我对不起李氏……我竟然被一个贱人蒙蔽了那么久……我……”
林霜刃冷眼看着他那副痛苦忏悔的模样,心中并无多少波澜。现在知道对不起前妻了?若不是他昏聩纵容,兰姨娘又岂敢如此嚣张?男人的深情,有时候真是比草还贱!出了事,就把责任都推到女人身上。
“为什么?”陆谨言喃喃自语,脸上是彻底的迷茫和崩溃,“难道我真不是亲生的?”
但有些事,根本无需特意去查。他回想起幼时,母亲似乎确实更偏爱嘴甜会讨好的二弟,对他这个长子,要求总是格外严苛,动辄打骂,却很少有关怀。那些被忽略的细节,此刻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印证着那个他不愿相信的答案。
林霜刃的调查结果也很快证实了这一点——他陆谨言,千真万确是何夫人亲生的。
一切的一切,只因为,婆母何夫人,就是偏心二儿子而已。为了她偏心的次子,她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长子的名声、婚姻,甚至未来的家业。
这个结果,比“非亲生”更让陆谨言绝望。
他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整个人都垮了下来。往日里那些纨绔张扬、不可一世的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被至亲背叛后的空洞与麻木。
从那天起,陆谨言便像是换了个人。他不再吵闹,也不再试图反抗林霜刃。他只是日日赖在归燕居的外间,不是抱着酒坛子喝得酩酊大醉,就是瘫在软塌上发呆,眼神空洞地望着房梁。
他说,整个伯府,只有这归燕居,只有林霜刃在的地方,让他觉得稍微安全一点,求她不要赶他走。
林霜刃没有打落水狗的习惯。他这副样子,虽然看着烦,但至少清净,不会再来给她添乱。
只是有一次,他醉得厉害,吐得一塌糊涂,满身酒气。林霜刃嫌恶地皱了皱眉,直接让人连人带塌,把他搬到了隔壁的厢房去。他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被搬动时也只是哼哼两声,毫无反应。
林霜刃嫌弃地看着他被拖走的背影,心想,我要是他娘,恐怕也不待见这样又蠢又软弱、轻易就被打击得一蹶不振的儿子。
伯府的日子,似乎就此“平静”了下来。
何夫人称病不出,在萱草堂里做起了真正的“老封君”,只是再无实权。二奶奶周氏被变相软禁,惶惶不可终日。兰姨娘经过那次拷问,彻底老实了,见了林霜刃恨不得绕道走。老侯爷陆弘依旧深居简出,仿佛一切都未发生。世子陆谨言则沉浸在酒乡和颓废中,难以自拔。
下人们更是对林霜刃毕恭毕敬,令行禁止,只知有世子夫人,不知有其他主子。
林霜刃手握伯府的财政和人事大权,却并未觉得快意。她每日看着这四方天空,处理着那些在她看来琐碎无比的庶务,偶尔会望着边关的方向出神,心中那股莫名的空落感越来越重。
她又想起临上花轿前,母亲那句“别下死手”的嘱托,不禁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她这……应该不算是下了死手吧?顶多算是……刮骨疗毒?
皇上……应该不会怪罪她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