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刃》满陇桂雨

26、第 26 章

　　“皇城司缉事尉，李崇晦。”

　　这短短八个字，如同惊雷，在这刚刚经历爆炸、烟尘尚未散尽的地道尽头炸响，其带来的冲击，甚至不亚于方才那场人为制造的塌方。

　　林霜刃瞳孔骤然收缩，握着弯刀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她脸上那劫后余生的些微松弛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惊疑、警惕与冰冷审视的锐利。

　　皇城司！

　　皇帝的耳目，天子的鹰犬！他们无孔不入，监察百官，缉捕侦讯，权力极大，也最为朝臣武将所忌惮。他们的人，怎么会出现在北狄挖掘的地道里？还扮作一个备受摧残的奴隶？是巧合？还是……

　　无数的念头在她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联想到之前收到的、来自京城兵部和内阁的掣肘文书，联想到皇后那封看似关怀实则束缚的凤谕，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测浮上心头——难道陛下，或者说朝廷中的某些势力，从一开始，就对林家，对她林霜刃，并未完全信任？甚至不惜动用皇城司，潜入这最危险的边关前线？

　　李崇晦似乎看出了她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他脸上脏污不堪，唯有一双眼睛清亮有神，带着一种属于密探特有的、洞悉人心般的平静。他没有再多做解释，只是微微躬身，行了一个简练的、不属于奴隶的礼节，语气依旧平稳：“此地非说话之所，林将军，当务之急，是尽快撤离。”

　　他的提醒将林霜刃从瞬间的思绪风暴中拉了回来。没错，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地道虽然暂时堵死，但北狄人绝不会善罢甘休。头顶上，铁壁关守军清理洞口、救援的呼喊声和挖掘声越来越清晰明亮。

　　她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疑云，深深看了李崇晦一眼，那眼神冰冷如刃，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剖开看个清楚。

　　“出去再说。”她丢下这四个字，不再看他，转身走向那正被迅速扩大的出口。

　　当林霜刃第一个从那个被彻底挖开、连接着废弃菜窖的洞口跃出时，久违的、清冷而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让她精神一振。尽管外面天色已近黄昏，光线昏暗，但相比于地底那污浊压抑的环境，已然如同天堂。

　　菜窖外，早已被大批闻讯赶来的铁壁关守军团团围住，火把将这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王老将军亲自站在最前面，看到林霜刃安然无恙地出来，明显松了口气，老脸上满是激动与后怕。

　　“林将军！你可算出来了！聂云回来禀报，说你们可能被困在地道里，老夫这心……”王老将军上前一步，声音带着颤抖。

　　“有劳老将军挂心，霜刃无事。”林霜刃抱拳回礼，语气平静，但眉宇间的疲惫难以掩饰。她的目光迅速扫过周围，看到聂云、白露也都安然站在人群中，正关切地看着她，心中稍定。

　　紧接着，她带出来的二十名破阵营精锐，以及那几十名获救的奴隶，也陆续从菜窖中被接应上来。劫后余生的人们相拥而泣，或是瘫坐在地，大口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李崇晦是最后一个上来的。他依旧穿着那身破烂的奴隶衣服，脸上脏污，但在火把明亮的光线下，他那挺拔的身姿和沉稳的气度，已然与周围那些真正的奴隶截然不同。他一上来，便悄无声息地退至人群边缘，低眉垂目，仿佛想重新隐匿起来。

　　但林霜刃的目光，却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始终没有离开过他。

　　“王老将军，”林霜刃转向王老将军，沉声道，“地道的威胁已暂时解除，后方被我们炸塌堵塞。但北狄人处心积虑，难保没有其他后手，关内防务，尤其是这类地下设施的排查，必须立刻、彻底进行！”

　　“老夫已下令全关戒严，彻查所有地窖、暗道！”王老将军立刻点头，随即看向那些获救的奴隶，尤其是明显气质特殊的李崇晦，疑惑道，“这些人是……”

　　“他们都是被北狄掳掠的平民，”林霜刃语气平淡，目光却意有所指地扫过李崇晦，“至于那位……身份有些特殊，稍后容我单独向老将军禀明。”

　　王老将军人老成精，立刻明白了其中必有隐情，不再多问，只是安排人手妥善安置这些获救者，尤其是将李崇晦“请”到一处单独的、僻静的营帐“休息”，实则等同于软禁看守。

　　回到自己在铁壁关的营帐，林霜刃甚至来不及清洗一身征尘，只草草处理了一下臂甲上被箭矢划破的浅浅伤口，换了一身干净的常服，便命人将李崇晦带了过来。

　　帐内，只留下白露在旁护卫，其余人等一律屏退。

　　炭盆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驱散着边关冬夜的寒意，却驱不散帐内凝滞而紧张的气氛。

　　李崇晦已经简单清洗过，换上了一套干净的普通士卒号衣，虽然依旧难掩憔悴，但那张清俊而略带棱角的脸庞，以及那双过于冷静锐利的眼睛，已然清晰地表露着他的不凡。他站在那里，不卑不亢，平静地迎接着林霜刃审视的目光。

　　“李崇晦。”林霜刃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与冰冷的质疑，“皇城司缉事尉，正六品。不在京城侍驾，跑到这刀兵四起的铁壁关，潜入北狄地道，扮作奴隶，你所为何来？莫非我林霜刃，或是这铁壁关上下将士，有何不法之事，需要劳动皇城司的大驾，亲涉险地来查证？”

　　她的问题，单刀直入，毫不掩饰其中的不满与戒备。边关将士在前线浴血拼杀，背后却有天子的密探潜伏，这无论如何，都让人心寒。

　　李崇晦似乎早已料到有此一问，他神色不变，微微躬身，语气依旧平稳：“林将军误会了。下官此行，并非为监察将军或铁壁关将士而来。”

　　“哦？”林霜刃眉梢微挑，语气讥诮，“那难不成，李大人是来边关体察民情，不幸被北狄所掳？”

　　“下官是奉命，调查北狄细作网络，以及……朝中可能存在的，与北狄暗通款曲之人。”李崇晦抬起头，目光直视林霜刃，声音清晰而冷静，“根据皇城司此前掌握的线索，北狄在边境乃至京城，经营着一张庞大的谍报网络，不仅刺探军情，更意图收买朝中官员，为其内应。铁壁关乃边境重镇，北狄此次大举进攻，其情报来源、兵力调配，背后恐有人暗中操纵。”

　　他顿了顿，继续道：“下官奉命潜入，是想顺着北狄这条挖掘地道的线，摸清其在关内的接应人员，以及可能的……更高层面的联系。只是不料，北狄人行事如此酷烈，竟大量驱役奴隶，下官不幸被卷入其中，若非将军今日率兵来援，恐怕……”

　　他的话，半真半假，既点明了皇城司的任务（调查通敌），又巧妙地将自己潜入地道的动机归结为追查细作，并隐去了对林霜刃及林家的直接怀疑，反而将矛头指向了“朝中可能存在的”内奸。

　　林霜刃沉默地听着，心中念头飞转。她当然不会全信。皇城司的人，说话向来真真假假，虚实难辨。但李崇晦给出的理由，至少在明面上，挑不出太大毛病。边关有北狄细作，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赵昆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至于朝中有人通敌……虽然骇人听闻，但也并非绝无可能。

　　“如此说来，李大人在地道中隐忍多时，想必是有所收获了？”林霜刃不动声色地问道，试图从他的反应中看出更多端倪。

　　李崇晦摇了摇头，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遗憾：“时间尚短，北狄人看守严密，下官未能接触到核心机密。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在地道中，下官曾隐约听到监工提及，他们之所以能如此精准地定位关内这处废弃菜窖，并能避开我军巡逻，似是得了关内某位‘贵人’的暗中指点。”

　　“贵人？”林霜刃眼神一凛，“可知是谁？”

　　“具体名讳不知，”李崇晦道，“但听其口吻，此人地位不低，且对铁壁关内部极为熟悉。这也是下官认为，朝中或军中有内应的重要佐证。”

　　营帐内再次陷入沉默。炭火噼啪，映照着林霜刃明暗不定的脸庞。

　　李崇晦的话，像是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如果他所言非虚，那意味着铁壁关内部，甚至更高层面，确实潜藏着巨大的隐患！一个能向北狄提供如此精准情报的“内应”，其危害性，远比城外的数万大军更加可怕！

　　但，李崇晦值得信任吗？他毕竟是皇城司的人。他的出现，是来帮忙清除内患的，还是……另有所图？甚至，他口中的“内应”，会不会本身就是一种误导？

　　疑团重重，真假难辨。

　　良久，林霜刃缓缓抬起头，看向李崇晦，目光锐利如初：“李大人的话，本将军记下了。边关正值用人之际，李大人既然来了，又熟悉北狄细作之事，不如暂且留在铁壁关，协助本将军清查内奸，如何？”

　　她这话，看似邀请，实为监视与控制。在弄清楚李崇晦的真实目的和立场之前，绝不能让他脱离自己的视线。

　　李崇晦似乎毫不意外，甚至像是早有准备，他躬身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下官定当竭尽全力，协助将军，肃清奸佞，护卫边关！”

　　他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林霜刃点了点头，对白露吩咐道：“带李大人下去休息，安排一处单独的营帐，派可靠人手‘保护’李大人安全，没有我的命令，不得任何人打扰，李大人也不得随意离开。”

　　“是！”白露领命，对李崇晦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崇晦再次对林霜刃行了一礼，神色平静地跟着白露离开了营帐。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声音。

　　林霜刃独自一人站在帐中，炭火的光芒在她脸上跳跃。她缓缓踱步到帐壁悬挂的铁壁关地图前，目光深沉。

　　北狄大军压境，关内粮草短缺，将士疲惫伤亡，如今，又多了一个身份莫测的皇城司密探，以及一个可能存在的、位高权重的“内应”……

　　局面，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还要凶险。

　　她伸出手指，轻轻点在地图上铁壁关的位置，指尖冰凉。

　　无论背后有多少阴谋诡计，无论来的是明枪还是暗箭，这铁壁关，她必须守住。

　　为了死去的青芷，为了信任她的将士，也为了……她林霜刃，绝不容许任何人，从内部瓦解这道用鲜血铸就的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