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昌昔 (下) ...
-
第七章昌昔(下)
玛丽娜推开门。
金发的恶魔靠在床上,静静的看着窗外。
窗外是灰色的城市,嘈杂的人群和车流。一群鸽子从高楼间飞过,又转瞬被浓黑的阴影吞没。
“元阳……大人。”玛丽娜颤抖的开口。
元阳没有回答。
病房一片沉寂,黄昏像是陈年累月的尘埃,在她的眼前落了一层又一层。这一片晦暗里,只有元阳金色的头发依然灿烂的令人叹息。吊针,床沿,窗格,都拖拽出浓长的影子,纷杂的延伸开去。玛丽娜陷这阴影的罗网之中,不由自主的向温暖的金色伸出手去。
然而她的手指刚一张开,又胆怯的缩了回来。
元阳会怎么对待背叛者呢?
她见到过用铲子送回来的蝎人的尸体,那个怪物有着让人闻风丧胆的下毒技术,是守护厅最厉害的暗杀师之一,却在元阳的怒气之下,被碾成了一张血肉模糊的肉皮。
元阳的力量,根本无人能够阻挡。
他也会残忍的杀死我吗?
玛丽娜的手指微微发抖。
地上,灰色的影子,也跟着微微的发抖。
元阳慢慢转过头,笑起来:“小玛丽娜,现在我可没有心情和你玩哦。”他撑着床沿,站了起来。血珠顺着他的手腕滴滴答答的滚落,很快染红了床单。
“您,您现在还不能随便行动!”玛丽娜尖叫起来。
金发的恶魔笑了一下,说:“让开。”
他的笑容很疲惫,但是玛丽娜却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前所未有的恐惧霎时笼罩了她的全身,让她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金发的恶魔跌跌撞撞从她身边走过,她不敢阻拦,也无法阻拦,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元阳向守护厅内部走去。血在他身后淌了一路,像是花朵落满了溪流。
“元阳大人!”等到她的喉咙终于能够发出声音的时候,她大喊起来,“您要去做什么?您会死的——”但是没有人回答她。
空空荡荡的走廊里,只有那一条长长的血迹,在灰色的世界里,鲜艳的几乎燃烧起来。
昌昔微笑着看完这一幕,懒洋洋的问:“你偷窥了玛丽娜的意识,把她所见的一切展示给我看,想要告诉我什么?”
詹群并不回答,依旧垂着头不说话,活像一个挨父亲训斥,却怎么也不开口的胆怯小孩。
昌昔也不再理会他。他眯起了眼睛,又开始端详自己流血的手指。宽大的袖子遮住了他的大部分皮肤,只能看见鲜血汇成一股细小的流水,从眼前滴落。
沉默蔓延开来。
忽然,外面的警报器由远及近依次响起。惊呼声四起。
这么快?——看来这头野兽,还没有忘记这里的路呢。厅长愉快的想。
每一个屏幕上都弹出血红色的“入侵者”提示,蜂鸣声浪潮一样席卷而来。玻璃窗外,神域的光芒交叠而起,又瞬间崩塌,彩色的光芒映在厅长的眼睛里,光怪陆离。
一片嘈杂声中,詹群终于开口了,他沙哑的问:“您,是不是,从来也没有,想过——保护我?”
昌昔眯起眼睛,各色的光芒流过,极光般瞬息万变。他微微勾起嘴角,用和詹群同样的声调,嘲讽的回问他:“你说呢?”
少年的脸色一下黯淡下来,继而,那股笑意又回到了他的眼睛里,这一次,他没有遮掩。他谦卑又懦弱的回答道:“当然不会。您只对毁灭感兴趣啊——”
厅长伸出那只淌血的手,抚过詹群的脸颊:“所以,展示给我看。不要让我失望。”
他的血在詹群的脸颊上留下一个温暖的印记,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红蝶。
然后昌昔推开了他,慢慢站起来,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光芒和爆炸的声音像一阵强风似的吹进来,他的头发微微的被吹起,又优雅的落下。他微笑,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
元阳被一群守门人围在当中。
血从发髻间流下来,元阳拄着长剑,才勉强保持身体不倒下去。他的头颅低垂着,灿烂的金发瀑布般披泄而下。厅长看不见他的眼睛,也猜不到他是什么表情。
然而,仿佛有预感似的,在厅长开门的那一刹那,元阳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他撑着剑,慢慢站直。
融金般的长发顺着他抬头的动作向两边滑开,露出了他骄傲的,苍穹般的蓝色眼睛。那双眼睛比最璀璨的宝石还要亮亿万倍。
厅长在那一刹那,也由衷的赞美:“真是一头美丽的野兽呢。”
元阳仰起头,傲慢的吐出了几个字。然后,举起长剑。
隔着嘈杂的人海,他的剑尖直指昌昔的心脏。
在一片混乱中,没有人听见元阳到底说了什么。但是厅长微微的笑起来,他也抬起淌血的手臂,笔直的指向元阳。
詹群瑟瑟发抖的蜷缩在厅长的身后,仿佛被这样血腥的场景吓坏了。他问厅长:“您和元阳大人说了什么?”
厅长没有回答。
金色的神域刹那间腾空而起。
人群都变作尘埃,繁华都变作荒原。
神域里,昌昔和元阳依旧静静站立,他们抬起手臂,指向对方。指尖和剑尖的距离,仿佛隔着亿万光年。他们的眼睛注视着对方。
风拂起他们的长发和衣袂。
然后,沉默被打破了。
沐浴在金色的光芒之下,昌昔带着一如既往的微笑,温柔的问:“连你的契约者都不打算放进来吗?”
元阳不屑的笑着,一字一句回敬:“这里只有我们两个。而我会杀了你。你这个混蛋。”
“杀我么?”昌昔问道,他收回手臂。宽大的袖口随着他抬手的动作向下滑去,露出了他一直遮掩的手腕。
元阳猛地皱起眉头。他看见,昌昔的左手腕上,赫然盘踞着一道触目惊心的咒文!可怕的伤痕深深的刻进了皮肤,鲜红的血液不断的涌出来。
“为什么?我以为只有我——”元阳不由自主的问。
昌昔半阖着眼睛,抚着流血的手腕:“很疼啊,元阳,很疼。每一分钟都在疼。简直是痛不欲生。”
元阳沉默了很久,忽然笑起来:“这就是违背誓约的惩罚吗?”他也抬起左手臂。他的手腕上,带着一个一模一样的,狰狞的伤口。
同样的痛苦折磨着他们两人。
“原来你没有忘记。”昌昔叹息着说,“我以为你早就忘了。”
元阳没有说话,静静的注视着手腕上的伤痕。
昌昔温柔的看了他一眼,抬起手臂,小心翼翼的吻上了自己的刻痕。他的指尖颤抖着,血液像是花朵一样怒放在他的唇边。
元阳不可置信的抬起头——他非常清楚,那道伤痕是怎样折磨着它的主人。钻心的疼痛从他手腕的刻印上传来。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死不安宁,这让他每一刻都诅咒着,憎恶着——像是被砸穿骨骼,浸透盐水,定在火焰和生铁的十字架上。
昌昔也一定正在忍受同样的痛苦。
但是此时,昌昔站在他的面前,带着温柔的,怜爱的表情,吻着那个痛苦的源泉,吻着伤害他的,折磨他的痕迹。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其他人能让他忍受如此强烈的痛苦,他理应憎恶,理应诅咒。但是即使如此,他依旧温柔的吻着它,仿佛此刻,它就是全宇宙最宝贵的东西。
那是他们赋予彼此的痛苦。
这一刻,强大的,无懈可击的守护厅厅长,眼里只有悲伤和温柔。他毫无防备的站在他的死对头的前面。
元阳手中的长剑蠢蠢欲动。但是元阳并没有进攻。他痛苦地看着,许久,他终于仰起脸:“我不相信你。所以,是时候结束了。”
他的掌心猛地燃烧起一团火焰。“我要毁了我的印记。”火焰顺着他的手腕攀延而上,钻心的剧痛让他的瞳孔猛地收缩——绯红的火焰之中,和厅长一模一样的印记在火焰里狰狞的扭曲起来。
沐浴在金色的光芒之下,他们相对而立。
同样的痛苦折磨着他们两人。
他们一个虔诚的吻着刻印的伤痕,一个毁灭着它。
“不顾一切,甚至不惜伤害自己,也要毁灭这个伤痕吗?”昌昔悲伤的看着他,目光变得更加深不可测。他一步一步走近元阳,“那么,我和你一起。”然后,他抓住了焚烧着的元阳的手臂。
刻骨的痛楚瞬间被一片冰凉替代了。元阳愤怒的抬起眼睛,吼道:“你在做什么?放开!”
但是昌昔紧紧的握着元阳的手腕。火焰很快烧伤了他的手指,他的皮肤被炙烤,发出可怕的声音,他痛苦的皱起了眉头,但是却没有松开手。
“停下。”他对元阳说。
在他迷人的黑色眼睛里,甚至连悲伤都是温柔的。多么美丽啊。像是垂死的天鹅最后一次飞翔,每一片羽毛都吸满了风声,平原,森林和湖泊都在他温柔又留恋的注视之下。
那一瞬间回忆像是浸满月光的海潮,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这让元阳几乎无法承受。
“放开——”他嘶哑的说。
但是昌昔只是温柔的看着元阳。那双黑色的眼睛深的看不到底。他的手指在烈火之中,紧紧的握着元阳的手腕。他保护着元阳,再可怕的火焰也烧不到那道伤痕。
那是伤害的源泉,那亦是永眠着爱和回忆的墓地。
这样的温柔让元阳无可奈何。痛苦也成为欢愉,悲伤也成为慰藉。伤痕和火焰让他觉得锥心的疼痛,但昌昔保护着他,所以那疼痛更千百倍的施予在昌昔的身上。
“很疼啊。”昌昔说。他的嘴唇苍白,眼底满是疲惫,但是他依旧温柔的注视着他。
终于,元阳绝望的低吼了一声,收回了火焰。
昌昔笑着看他,慢慢松开了手。他的修长的手指被焚烧的惨不忍睹。
但是他保护之下,那道血红的伤痕,依旧像是脆弱的蓓蕾,安静的蜷曲在元阳的手腕之上。
“我比生命都要重视这个伤痕。”昌昔注视着元阳的眼睛,轻声说,“所以,请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了。”
金发的元阳沉默了很久,终于低下头:“我以为你忘记了。”
昌昔温柔的说:“你才是忘记的那一个,不是么?所以,发誓吧。”
“发誓,永远不会再伤害我们契约的印记。”他说。
元阳看着厅长黑色的眼睛,那里面只有无尽的包容和温柔,他终于低下头,跟着他说:“我发誓,永远不会再伤害我们契约的印记。”
契约的光芒像闪电一样从他们的心脏流过。
目睹那道光芒,昌昔失望的叹了口气,继而,虚假的微笑又浮上他的嘴角。他淡淡的问:“这么容易就发誓了吗?你的誓言到底值多少钱?”
那一瞬间,所有温柔消失殆尽。
他用焦黑的手指抚摸着自己的刻印,讽刺的说:“他们说,元阳大人三千年来都没有契约人。你说,这个时候,我该怎么回答呢?”
不等元阳回答,他又说下去:“你的背叛让我痛苦,誓约的痕迹让我痛不欲生。可是,你以为我真的在乎吗?消除疼痛的方法多得是。这个契约对我而言,根本一钱不值,你要记住——”昌昔的声音压低了,显得说不出的轻柔,“刚刚那一幕都是骗你的——我不在乎自己的痛苦,但是我非常高兴看到你被它折磨的样子。正因为如此,这个印记,我永远也不会允许你擦掉。它会伴随你一生,直到你死去。死去以后,它都会刻在你肮脏的骨骼之上——”他恶毒的说。
元阳一瞬间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昌昔。他的表情让昌昔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的笑声也是冷淡的,针一样尖锐。他看着元阳,想,多么愚蠢又单纯的野兽,明明一次又一次骗过他,但是无论多少次,他还是会去轻信。这样想着,他半阖起眼睛,风吹过他的长发,一派云淡风轻的怡然。
元阳死死的盯着厅长,可是从他的表情里,元阳什么也看不出。哈,这就是守护厅的厅长,这就是昌昔。又被他欺骗了。这一次,又被他欺骗了。他什么都可以利用,不择手段——元阳握紧了手中的剑,火焰在他的皮肤之下愤怒的咆哮,空气像是沸腾了一般,在他的身边旋出绯红和金色的巨澜。他就这样盯着昌昔,可是厅长黑色的眼睛里,除了讽刺和冷酷,什么也没有。终于,他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他低头,看着手腕上的印记,绝望的笑起来:“没错。”
他的反应让昌昔很满意。昌昔慢慢的说:“已经有了主人,可是,如果有人向你求救,你就还会交出名字,为了别人,你可以尽情的伤害我。你只会背叛,只会愚蠢的上当,可是我和你不一样——我并不想因为一条狗,而被人耻笑。”
泪水顺着金发的恶魔的脸颊流了下来。元阳笑起来,像是无意识的自言自语,他又重复了刚才的话:“没错。”他扬着头颅,绝望的说。血红的印记纠缠在他烧焦的手腕上。
厅长微微的笑起来,面前的恶魔在颤抖,泪水像钻石一样流淌下来。啊,他哭了——傲慢的,固执的,绝不会低头的恶魔,在他的面前颤抖着,流下了眼泪。这种感觉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要微笑,想要抚摸元阳被泪水湿润的脸颊。然而他还是后退了一步。
他们是天敌,只能你死我活。
守护厅的厅长又变回了兴趣索然的样子。他伸出那只被烧伤的手,对元阳说:
“让我重新提醒你这一点,否则你愚蠢的大脑也许永远不会记得——我是你唯一的契约者,从远古时代,到现在,到未来。以我们定下的契约,以刻下的伤痕,以被伤痕折磨的灵魂为证。我原谅你的背叛。现在,我以你唯一的主人的身份命令你,你签订的一切的傀儡契约从此都作废。远古时期的一切主仆的条令重新生效。你只能听我的命令,只能匍匐在我的脚下。你再也不是自由恶魔,你只是一头卑贱的野兽。”
誓约的锁链锁住了元阳的喉咙,他被迫在昌昔的脚边跪下。
“现在,吻我们交换誓约时留下的伤痕。”
昌昔把手腕伸到元阳的嘴边。
这样的羞辱你,折磨你,你会怎么做呢?
元阳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最后一滴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滑落。他无声的笑起来,慢慢张开嘴唇,说了两个字。誓约的锁链锁住了他的喉咙,他发不出声音。
但是昌昔看见了,他在说:
“做梦。”
果然,你无论如何,都不会向我屈服。
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绯红的火焰从恶魔的嘴里涌出来。刚刚被压下去的岩浆,一瞬间都奔涌而出。光华回旋着,元阳的身体像是一朵巨大的绮丽的花朵,在昌昔面前徐徐的展开千万片火焰的花瓣。
他的发梢,嘴唇,睫毛,都燃烧起来。
火焰中,恶魔蓝色的眼睛傲慢的望着他——垃圾,你明白了吗?对于我,妥协等同于死亡,自由就是荣耀。你永远不能命令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
然后那双眼睛里的一切生气,都如同晨光中的星一样,渐渐失去了光芒。火焰红的惊心动魄,他垂下头颅,嘴角露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挑衅的微笑。
昌昔看见了。
自我毁灭吗?
穿越火焰,他抚过元阳的滚烫的脸颊。元阳的泪水已经干涸,但是他们的鲜血混合在一起。
昌昔淡淡的说:“这是个好主意。但是,我是不会让你死的。”
随着恶魔意识的失去,他的神域也在渐渐崩塌。金色的缝隙之外,守门人都焦虑的聚集在一起。没有厅长的守护厅,像是失去了主人的兽群。“快点想办法支援厅长!”他们叫嚷着。
“都是一群狗而已。”昌昔鄙视的看着他们,轻声笑道。他回头,他身后半跪着失去意识的元阳。纷纷瓦解的神域像是无数金色的花朵,落在他的身上,又转瞬和他绯红的流火融合。美不胜收。
在这片花雨之中,昌昔抬起元阳燃烧着的脸颊,吻了上去。
他的嘴唇冰冷又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