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十二章：真实的颜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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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臻塔的秋意渐浓，梧桐叶片片凋落，铺满了蜿蜒的石板小径，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脆响，在这过于安静的校园里显得格外刺耳。齐朔已经习惯了这种无处不在的、被无形目光注视的压迫感。自从与沈墨那短暂而危险的地下探查之后，他感觉自己仿佛在皮肤之下又生出了一层新的、更为敏感的神经末梢，时刻警惕着来自环境的任何一丝异常。
沈墨再次陷入了彻底的静默。那个加密通讯器安静得如同深海，图书馆他们曾短暂交汇的角落也再未出现过那个清冷的身影。齐朔按捺住无数次想要主动联系的冲动，将自己更深地埋进沈墨留下的那些艰涩资料和逻辑训练中。他知道自己必须变得更有用，而不是一个只会带来麻烦的累赘。
同时，他也更仔细地执行着沈墨早期布置的观察任务，以一种全新的、带着警惕的视角审视着这座学院。那些无处不在的绯红水晶，在他眼中不再仅仅是华丽的装饰，而是仿佛带着冰冷呼吸的活物，无声地吐纳着那名为「万维归一」的系统的气息。
这天下午，压抑的氛围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他抱着书本，下意识地走向相对边缘的艺术中心“百艺宫”，试图在那片似乎更“自由”的空气里获得片刻喘息。这里的气氛总是松散一些，空气里飘散着松节油、颜料和旧木料的味道，偶尔还能听到从排练室传来的、与学院主旋律格格不入的音乐片段——比如周烬那充满反抗意味的吉他声。
就在他穿过连接教学区和艺术中心的回廊时，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从开着门的一间画室里传来。
“不行！夏曦，这绝对不行！”一个尖锐的女声，是艺术组的指导老师李老师，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否定，“你这画的是什么？阴暗，扭曲，充满了负面情绪！艺术节汇演在即，全市的精英学校都会来观摩，我们要展示的是圣臻塔学子的阳光、积极与卓越！不是这种精神污染！”
齐朔脚步一顿，鬼使神差地靠近那扇虚掩的门。
画室内，夏曦站在一个巨大的画架前，脸色比平日更加苍白，嘴唇紧抿，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却执拗地睁大着，里面跳动着一种齐朔从未见过的火焰。周烬一如既往地守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双手插在裤袋里，下颌线绷紧，眼神冷冽地看着李老师，像一头随时准备护崽的狼。
而吸引齐朔全部目光的，是画架上那幅几乎完成的大型油画。
画的主题是圣臻塔的标志——那座巍峨的钟楼。然而，在夏曦的笔下，钟楼不再是白日里看到的宏伟神圣，也不是夜晚远观的诡异神秘。它被笼罩在一片昏黄与暗紫交织的、如同污浊脓血般的天空下。建筑的线条并非笔直挺拔，而是带着一种黏腻的、仿佛正在融化的扭曲感，那些华丽的巴洛克雕饰变成了攀附其上的、如同血管或触手般的诡异形态。顶端的绯红水晶不再是光源，反而像是一只充血肿胀的、贪婪汲取着周围所有光线与生机的巨大眼球，投下的阴影里仿佛潜藏着无数挣扎的形体。
整幅画用色大胆而压抑，笔触狂放，充满了强烈的不安与窒息感。它不“美”，甚至令人极度不适，但它拥有一种可怕的、直刺灵魂的真实力量。齐朔看着它，仿佛能听到画布上传来的、无声的尖叫与控诉。
“李老师，”夏曦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这是我看到的……圣臻塔的样子。”
齐朔心中受到的震撼无以复加。夏曦坚持画下自己看到的“真实”，哪怕它不被允许。那我呢？我是否一直在用父亲的“原罪论”来涂抹我看到的自己？我看到的自己，真的是真实的吗？
“你看到的？”李老师气得声音发颤，指着画布，“我看你是身体不舒服，导致精神状态出了问题！这根本不是真实的圣臻塔！我们学校是培养精英的摇篮，是光明与希望的象征！你看看这颜色，这构图，这情绪！完全不符合我们圣臻塔积极向上的主流价值观！必须修改！全部重画！换成明亮、恢弘、能体现我们学院精神的主题！”
“不修改。”夏曦的回答和周烬拒绝修改乐曲时一样干脆，带着艺术家特有的固执，“我看到的，就是这个样子。我画不出……您要求的那种‘光明’。”
“夏曦！”李老师拔高了音调，“你要认清自己的位置！你是圣臻塔的学生，你的作品代表学校的形象！如果你坚持要展出这种……这种‘垃圾’，那我就只能取消你的参展资格！”
“垃圾”二字，如同冰冷的针，刺入空气。
周烬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度危险，他向前挪了半步，几乎将夏曦完全挡在身后，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你说什么？”
夏曦却轻轻拉住了周烬的手臂，阻止了他进一步的动作。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李老师，仿佛看向了某个更遥远、更本质的东西，重复道，声音轻却清晰：“可我看到的，就是这个样子。”
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悲哀，以及一种不容撼动的、对自身感知的忠诚。
李老师被他这种“冥顽不灵”的态度气得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最终扔下一句“无可救药！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摔门而去。沉重的门板撞击门框的巨响在画室里回荡，震得颜料瓶微微颤动。
画室内瞬间只剩下三人。周烬立刻转身，双手扶住夏曦的肩膀，低头急切地查看他的脸色：“小曦，别听她的！你画得很好，比那些粉饰太平的东西真实一万倍！”他的语气带着压抑的怒火和全然的维护。
夏曦缓缓摇了摇头，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周烬的手臂立刻收紧，成为他坚实的依靠。“我没事，烬哥。”他低声说，目光却依旧胶着在那幅画上，仿佛在与画中那扭曲的钟楼进行着无声的对视，“我只是……只是把我感受到的，画出来而已。”
齐朔站在门口，心中受到的震撼无以复加。他见过夏曦画板上绚烂的星空和麦田，见过他笔下温暖的速写，却从未想过，这个看似柔弱、总是努力散发善意的少年，内心深处竟然藏着如此黑暗、尖锐，却又如此真实的景象。
这幅画，远比沈墨那些冰冷的数据和分析，更直观、更猛烈地撞击着齐朔的认知。它不像逻辑推导出的结论，而像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本能的呐喊与预警。夏曦用他的画笔，撕开了圣臻塔那层华丽的外皮，将内里可能存在的、令人不适的“真实颜色”暴露了出来。
他忽然明白了，为何夏曦能不受那些潜移默化的环境影响，为何他能始终保持那份独特的温暖与通透。或许，正是这种近乎偏执的、对自身真实感受的忠诚，构成了他某种无形的“思想抗性”。他无法被“标准化”，因为他拒绝描绘自己未曾看见的“光明”，拒绝歌唱自己未曾感受到的“赞歌”。他的感知通道，对那套试图统一思想的系统，是封闭的，或者说是免疫的。
然而，这种抗性，在此刻的圣臻塔，却成了他的“原罪”。他看到的“颜色”，不被允许表达；他感受到的“真实”，被定义为“扭曲”和“负面”。
齐朔悄然离开画室门口，将那固执的沉默和压抑的愤怒留在身后。他走在回廊里，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穹顶洒下，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他想起那些步伐一致、眼神空洞的“启明班”学生，想起沈墨那句“被圈养和标准化投喂”的评价，想起周烬那充满不和谐音的吉他，再想到夏曦笔下那扭曲阴暗的钟楼……
一个清晰的认知浮现在他脑中：这座学院所推行的，不仅仅是对行为的规范，更是对思想、对情感、甚至是对最基本感知能力的“标准化”驯服。它要求所有人看到同样的“颜色”，听到同样的“声音”，感受到同样的“情绪”。任何偏离这个标准的个体，都会被视为“异类”，遭到排斥、打压，甚至“矫正”。
夏曦的“颜色”，是他灵魂真实感知到的痛苦与异样，是这座塔试图从他身上剥夺的最后一片自由领地。而他此刻的坚持，是一场孤独而绝望的守卫战。
齐朔明白，夏曦所展现的，并非只是一种艺术上的固执。那是他的灵魂，在无声地尖叫，拒绝被允许表达之外的任何颜色所涂抹。那幅画，是他无法被这座塔驯服的、痛苦的证明。
而这痛苦的色彩，恰恰照亮了这片精致牢笼之下，最真实的阴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