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十一章：不和谐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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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臻塔的秋意渐浓，梧桐叶片片凋落，铺满了蜿蜒的石板小径，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脆响，在这过于安静的校园里显得格外刺耳。齐朔已经习惯了这种无处不在的、被无形目光注视的压迫感。自从王静仪副校长那次“喝茶”之后，他就像被贴上了隐形的标签，周围的同学如同躲避瘟疫一般与他保持着精准的距离。这种系统性的排斥，比江烁直白的霸凌更令人窒息，它无声地侵蚀着人的意志，让你时刻记得自己是个“异类”，一个可能破坏这完美秩序的“不稳定因素”。
更让他心头像是坠着铅块的，是沈墨长达一周的、彻底的沉默。那个加密通讯器安静得如同死去，图书馆他们常坐的角落也再未出现过那个清冷孤绝的身影。齐朔感觉自己像被放逐到了一座孤岛，四周是茫茫的信息黑海，而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却杳无音信。他几次在深夜鼓起勇气，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却终究不敢按下任何一个呼叫键。他害怕自己的贸然联系会成为压垮沈墨的最后一根稻草，更害怕这漫长的静默，是沈墨经过“评估”后，对他这个“不稳定变量”的最终裁决——一颗失去利用价值的棋子，被理性地舍弃。
他将自己更深地埋进书本和沈墨留下的那些艰涩资料里。《生物量子场论浅析》、《认知神经科学前沿》这些远超高中范畴的书籍如同天书，但他固执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啃噬着，仿佛读懂它们，就能离那个人的世界更近一步，就能证明自己并非全然无用。膝盖上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在阴冷的天气里隐隐作痛，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以及那夜与厉锋对峙时，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天下午，压抑的氛围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他抱着书本，下意识地逃离了总是弥漫着低语和侧目的教学楼，漫无目的地走向相对边缘的艺术中心“百艺宫”。这里的气氛似乎总是松散一些，空气里飘散着松节油、颜料和旧木料的味道。
就在他穿过连接教学区和艺术中心的回廊时，一阵激烈而充满原始张力的电吉他声猛地撕裂了校园惯有的、如同精密仪器运转般的宁静。
那声音如同一头被囚禁的野兽在咆哮。
旋律狂放不羁，充满了不和谐的音程和突兀的节奏转换，带着明显的棱角和锋芒，完全不符合任何传统的悦耳标准。它粗暴地撞击着耳膜，也撞击着圣臻塔精心维持的、优雅而克制的秩序假面。每一个失真的音符，都像是在用尽全力地挣扎、反抗。
声音来自一扇虚掩着的排练室门。那扇门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齐朔鬼使神差地走近，心跳莫名地与那躁动的节拍同步加快。他透过门缝，看到了里面的情景。
周烬站在排练室中央，唯一的光源是一盏从头顶斜射下来的孤灯，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对抗性的影子。他的黑色皮夹克随意地搭在旁边的马歇尔音箱上，上身只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T恤，已被汗水洇湿深色痕迹。他抱着那把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电吉他，手指在琴弦上激烈地滑动、捶打、勾扯，迸发出一连串充满攻击性和痛苦意味的音符。他的眉头紧锁，薄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眼神专注而锐利，甚至带着一种燃烧般的偏执。整个身体随着音乐的节奏剧烈地起伏、晃动，仿佛在用全身心的力量，对抗着什么无形却无处不在的束缚。
这不是那种为了讨好评委而精心编排、修饰完美的曲子，而是发自灵魂深处的、原始而炽热的呐喊与诘问。就连站在门外的齐朔，一个对摇滚乐几乎一无所知的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音乐中蕴含的不屈、愤怒，以及一种深沉的、不被理解的孤独。
这反抗，像一道突如其来的强光，撕裂了他这些日子以来被恐惧、压抑和自我怀疑所笼罩的内心阴霾。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呐喊：如果连表达自己都是罪，那我的“原罪”究竟是什么？是生而为人的权利吗？
突然，音乐在一个极其尖锐、仿佛琴弦即将崩断的高音上，戛然而止。余音在空旷的排练室里嗡嗡回荡，如同不甘散去的幽灵。
“周烬同学！” 一个严厉的、带着明显不悦的女声猛地响起，打破了这短暂的寂静。音乐组的指导老师李老师快步走进排练室，她穿着合体的套装，脸上妆容精致，此刻却眉头紧锁，写满了不满与责备，“你这弹的是什么？乱七八糟，毫无章法！艺术节汇演在即，全市的精英学校都会来观摩，你就准备用这种噪音代表我们圣臻塔？！”
周烬缓缓放下吉他，动作带着一丝宣泄后的虚脱，但脊背依旧挺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的火焰尚未完全熄灭，他淡淡地回应：“这是我的原创曲目，《锢》。”
“原创？” 李老师嗤笑一声，双手抱臂，目光挑剔地扫过周烬和他手中的吉他，“我不管你原创不原创，艺术节的评审标准是清晰、优美、和谐，符合主流审美价值观！你这曲子充满了不和谐音，情绪过于激烈、阴暗，甚至可以说具有破坏性！根本不符合要求！必须修改！全部推倒重来！”
“不修改。” 周烬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如同岩石般坚定。
李老师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声音拔高了几分：“周烬！注意你的态度！这是学校的规定，所有参演节目都必须经过审核，符合圣臻塔的形象！如果你坚持要弹这种…这种‘垃圾’，那就取消你的参演资格！” “垃圾”二字，她咬得极重。
空气瞬间凝固，仿佛连灰尘都停止了飘落。周烬站在原地，昏暗的光线下，他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摩挲着吉他粗糙的琴弦，指节泛白。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宁折不弯的钢钉，眼神里没有丝毫退缩，反而燃起更冷的火焰。
“那就取消吧。” 他的声音平静得出奇，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甚至可以说是傲慢的决绝，“如果连表达自己想法的自由都没有，只能用伪装的声音去取悦别人，那站在舞台上和提线木偶有什么区别？这样的资格，我不要也罢。”
李老师被他这番话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胸口剧烈起伏：“你…你简直不可理喻！圣臻塔培养的是懂得规则、融入集体的精英，不是你们这种…”
“这种什么？” 周烬猛地打断她，嘴角勾起一抹带着强烈嘲讽和毫不掩饰的轻蔑的弧度，“不听话的、无法被‘标准化’的‘残次品’吗？”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精准而狠厉地刺破了那层温情脉脉、强调“个性发展”的面纱，直指核心。李老师一时语塞，像是被扼住了喉咙，脸涨得通红，最终只能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扔下一句“无可救药！”，摔门而去。沉重的门板撞击门框，发出巨大的声响，在走廊里回荡。
排练室里瞬间只剩下周烬一个人，以及那令人窒息的寂静。他沉默地站在原地许久，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然后，他重新抱起吉他，却没有再弹奏那激烈反抗的旋律，而是低下头，拨动了一串低沉、压抑、仿佛在黑暗中艰难前行的和弦。那声音微弱却固执，像是在无声地宣告：即使被剥夺了舞台，他也不会停止发出自己的声音。
齐朔站在门外，心中受到的震撼无以复加。他从未见过有人如此直接、如此强硬、如此不计后果地反抗学院的“标准”和“规则”。周烬那番“不自由，毋宁死”的姿态，像一道突如其来的强光，撕裂了他这些日子以来被恐惧、压抑和自我怀疑所笼罩的内心阴霾。
他想起那些步伐一致、眼神空洞、如同被输入统一程序的“启明班”学生；想起沈墨那句冰冷而精准的“被圈养和标准化投喂”的评价；想起自己在课堂上不敢提出异议，在人群中努力缩小存在感，被迫隐藏所有真实的想法和情绪……圣臻塔这台庞大而精密的机器，正在用它的“标准”模具，冷酷地打磨着每一个零件，试图消除所有不规则的棱角，将所有独特的思想、鲜活的个性，都强行纳入一条统一、平滑、易于控制的轨道。
周烬此刻的反抗，就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虽然微小，甚至可能被吞没，但它激起的涟漪，却清晰地标示着——在这里，还有一个拒绝被磨平、拒绝被消音的灵魂。
齐朔悄悄离开排练室门口，将那固执而压抑的吉他声留在身后。他走在回廊里，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穹顶洒下，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但他心中那个原本模糊的念头，此刻变得异常清晰和尖锐起来：这座以“精英教育”为傲的学院，其所推行的深层逻辑，远不止是学业上的严格，更是一种对思想与灵魂的“标准化”驯服。它正在悄无声息地磨平每个人的棱角，将本该千姿百态的鲜活个体，变成温顺、统一、可预测的人偶。
而周烬，用他最直接、最滚烫的方式，证明了这种无所不在的标准化，并非不可抗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