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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他僵硬的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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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的混乱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在次日依旧未曾平息。相府内倒是异样的安静,嫡母那边派人送来些压惊的药材,不痛不痒地安抚了几句,便再无下文。想来也是,一个庶女和一个侍女受惊,在偌大的相府里,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沈清辞受了惊吓是真是假我无从揣测,她面上倒是依旧那副柔弱模样,只是偶尔看向我时,眼神里会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或许她也觉得,顾玄那日的举动,过于明显,过于伤人了。
我胳膊上的烫伤不重,自己上了药,几日便结了痂,留下浅粉色的印记,如同某些刻在心上的伤痕,看似愈合,触碰之下依旧隐隐作痛。
我安静地待在蒹葭馆,如同往日一般伺候沈清辞起居,打理庶务,只是话少了许多。沈清辞似乎想寻些话题,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转而更专注于她自己的事情——三皇子与西陵的谈判似乎到了关键处,她需要调动鬼谷的资源暗中协助。
这样很好。互不打扰,各自为营。
关于我和顾玄的婚事,沈清辞没再提起。或许连她也觉得,经过宫宴那一遭,这戏再唱下去,未免太过难堪。又或许,她在等,等顾玄的反应,等我的态度。
顾玄的反应,比我想象中来得更快,也更……可笑。
那是一个午后,天色有些阴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我正坐在廊下,看着院子里被风卷起的落叶发呆,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臂上那道浅疤。
熟悉的脚步声在院门外响起,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我没有抬头,依旧看着那几片打着旋儿的枯叶,直到那双玄色官靴再次停在我面前,挡住了那片灰蒙蒙的天光。
“云意姑娘。”他的声音比往日更低沉,甚至带着一丝沙哑。
我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他脸上。几日不见,他清瘦了些,下颌线条绷得紧紧的,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也未曾安眠。只是这份憔悴,是为了那求而不得的白月光担忧所致,还是因我这枚“棋子”的失控而烦恼,就不得而知了。
“顾侍卫。”我淡淡开口,语气疏离得像是在称呼一个陌生人,“有事?”
我的反应显然在他意料之外。他预想中的哭闹、质问、或者至少是带着怨怼的沉默,一样都没有出现。我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指节泛白。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曾握剑杀敌,也曾……在月下生涩地覆盖过我的眼睛,更在不久前的宫宴上,毫不犹豫地将我推开。
我的目光在他那只僵硬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心底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我……”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但那些苍白的话语在触及我冰冷的目光时,又生生咽了回去。解释什么?解释他为何先救沈清辞?解释他那句干巴巴的“因为你家姑娘不会功夫”?
多么冠冕堂皇,又多么欲盖弥彰。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将一直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伸了出来。手里,提着一个熟悉的食盒——玉桂坊的锦盒。
“那日……弄脏了你的糕点。”他将食盒递到我面前,动作依旧僵硬,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期待,“这是……赔给你的。”
赔给我?
我看着他手中那个精致的食盒,仿佛看到了世间最荒谬的景象。
他用一盒芙蓉酥开启这场利用,如今,又想用另一盒芙蓉酥来弥补裂痕?在他眼里,我的真心,我的伤痛,我的绝望,就只值这区区一盒糕点?
我忽然想起那幅藏在他房中的画,想起画上未完成的、清冷如雪的沈清辞。他可曾想过,要“赔”给她什么?恐怕他恨不能将世间所有珍宝都捧到她面前,却连一句真实的歉意,都不屑于给我这个替身。
我没有去接那个食盒,只是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顾侍卫有心了。不过,不必了。”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色微变:“为何?你……不是最喜欢玉桂坊的芙蓉酥?”
“人是会变的。”我语气平淡,目光掠过他,看向院外灰暗的天空,“从前喜欢,现在……不喜欢了。太甜,腻得慌。”
我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况且,被踩碎过的东西,就算再买一份一模一样的,也终究不是原来那块了。顾侍卫觉得呢?”
我的话像是一根根冰冷的针,扎进他试图维持平静的表象下。他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那只提着食盒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手背青筋隐现。
他看着我,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不解,有恼怒,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他习惯了掌控,习惯了我围绕着他转,习惯了我因他一丝一毫的“施舍”而欢喜雀跃。如今我这突如其来的抽离和冷漠,彻底打乱了他的节奏。
“云意,”他第一次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唤了我的名字,声音艰涩,“宫宴那日,我……”
“顾侍卫不必解释。”我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危急关头,保护最要紧的人,是本能。我理解。”
我将他那日用来搪塞我的借口,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本能”两个字,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他瞳孔微缩,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是啊,本能。
他的本能,就是保护沈清辞。
而我的本能,在认清真相后,就是远离他,保护自己那点可怜的、所剩无几的尊严。
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想从我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口是心非,一丝赌气或者委屈的痕迹。但他失望了。我的脸上只有一片沉寂的冰湖,深不见底,不起微澜。
良久,他像是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那只一直伸着的、提着食盒的手。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那食盒在他手中,仿佛有千斤重。
“我……知道了。”他哑声吐出三个字,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然后,他转过身,没有再看我一眼,步履有些踉跄地离开了蒹葭馆。那背影,依旧挺拔,却莫名透出一股萧索和……狼狈。
我看着他消失在院门外的背影,直到那抹玄色彻底融入灰暗的天色之中,才缓缓收回目光。
低头,看着石阶上不知何时爬过的一队蚂蚁,正齐心协力地搬运着一粒比它们身体大上数倍的饭渣。
看,连蝼蚁都知道为自己筹谋,奋力挣扎求生。
我纪云意,难道还不如它们?
方才顾玄那僵硬的手,那苍白的脸色,那狼狈的背影……并未在我心中激起半分涟漪。没有报复的快感,也没有解气的舒畅,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
也好。
这样也好。
撕开最后一点温情脉脉的面纱,将血淋淋的真相摊开在彼此面前,倒也干脆利落。
他不必再勉强自己对我虚与委蛇,我也不必再配合他演出那令人作呕的深情。
我和他之间,从始至终,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如今骗局揭穿,演员散场,各归其位。
只是,我这颗被他和他背后之人亲手推出棋盘的棋子,并不打算就此认命,滚回角落里蒙尘。
我将目光投向远方,那里是相府高耸的围墙,围墙之外,是更广阔的天地。
沈清辞有她的鬼谷,她的医术,她的马甲,她的宏图大业。
顾玄有他的主子,他的忠诚,他那份见不得光的痴恋。
而我,纪云意,有什么?
我有鬼谷核心成员的身份,有掌管京都情报网的经验,有一身不算顶尖但也足以自保的武功和医术。
我还有……一条被逼到绝境后,豁出去准备“发疯”的命。
这世上,谁规定配角就只能按照既定的剧本,走向注定的凄惨结局?
谁规定工具人,就不能反手砸了这操控她的棋盘?
顾玄,沈清辞,你们且看着。
看着我这个你们眼中的垫脚石,如何用我这双曾经只会伺候人、只会杀人的手,去搅动风云,去改写我的命运!
一阵凉风穿过回廊,吹动我额前的碎发。
我抬手,将鬓边那支沈清辞赏的、嵌着珍珠的银簪,轻轻拔了下来。
银簪在晦暗的天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我看了片刻,然后手腕一扬,那支簪子便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悄无声息地落入了廊下的荷花缸里,沉入淤泥,再无痕迹。
有些东西,该扔了。
就像那盒被踩碎的芙蓉酥,就像那只被认作鸭子的香囊,就像……那段被利用的、虚假的“感情”。
从今往后,纪云意,只为自己而活。
我转身,走进屋内,姿态决绝。
窗外,酝酿了许久的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敲打着屋檐窗棂,洗刷着尘世的污浊与虚伪。
而我的心里,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