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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下独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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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相府的过程,比想象中更为顺利,也更为……寂寥。
持着沈清辞的手令,账房支银,马厩选马,皆无人敢怠慢。只是那些平日里或许还会与我点头微笑的仆役管事,今日目光中都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探究与疏离。也是,一个“失宠”于未来姑爷、又被主子匆匆打发离京的侍女,在这高门大院里,自然再不值得他们费心巴结。
我牵着一匹沈清辞特意拨给的、神骏矫健的乌云踏雪,背着简单的行囊,独自一人从相府侧门而出。没有惊动任何人,亦无人相送。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青石板路湿滑,马蹄踏在上面,发出清脆而孤独的嗒嗒声,回荡在空旷的巷弄里。
回头望去,相府那朱红的高大门扉在雾霭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吞噬了无数青春与梦想,也差点吞噬了我。在这里,我曾交付真心,也曾历经背叛;曾以为寻得归宿,最终却只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
如今,戏散场,人独行。
心底没有多少离愁别绪,反倒有种挣脱牢笼般的轻快,尽管前路未知,吉凶难料。
按照沈清辞的安排,一队六人的鬼谷暗卫应在城外十里亭与我会合,护送我前往旬阳。这既是保护,也未尝不是一种监视。毕竟,“星坠”之秘牵扯太大,谷内又可能出了奸细,沈清辞不可能完全放心让我独自行动。
策马穿过尚在沉睡中的京都街道,商铺未开,行人稀少,只有早起的更夫和运送夜香的牛车发出沉闷的声响。这座繁华帝都,见证了我的痴傻,也见证了我的觉醒。如今离去,竟无半分留恋。
行至城门,守城兵卒验过沈清辞准备好的、伪装成商队采办的路引,顺利放行。踏出那高大城门的一刻,仿佛连呼吸都顺畅了几分。官道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林木,晨露未晞,空气清新。
我深吸一口气,一夹马腹,乌云踏雪嘶鸣一声,撒开四蹄,沿着官道向南疾驰。风声在耳边呼啸,将过往的压抑与污浊尽数甩在身后。
然而,这份轻快并未持续太久。
疾驰出约莫五六里地,路过一片密林时,我心头莫名一跳,一种被窥视的感觉如影随形。是暗卫已经跟上来了?还是……
我不动声色地放缓了马速,右手悄然按上了腰间软剑的剑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道路两侧的树林。林中静谧得有些反常,连鸟鸣声都稀疏了许多。
就在我即将穿过这片密林时,侧后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速度极快,目标明确地朝着我而来!
不是暗卫!暗卫行事不会如此张扬!
我猛地一拉缰绳,乌云踏雪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我调转马头,看向来路。
晨光熹微中,一人一骑冲破薄雾,疾驰而来。玄色劲装,挺拔的身姿,冷峻的面容,不是顾玄又是谁?
他竟然真的追来了!
转眼间,他已奔至我面前,猛地勒住缰绳。骏马前蹄扬起,带起一片尘土。他骑在马上,胸口微微起伏,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显然是一路疾追而来。那双总是沉静如寒潭的眸子,此刻紧紧锁在我身上,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而激烈的情绪。
“云意!”他声音沙哑,带着喘息,“停下!”
我端坐马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中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有些可笑:“顾侍卫,你这是何意?我记得,我们已经两清了。”
“两清?”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被刺痛了一般,眼底泛起一丝红意,“如何两清?云意,我知道……我知道我伤了你,宫宴之上,是我之过!可我……”
他似是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那种笨拙和急切,与他平日里冷峻沉稳的形象大相径庭。
“顾侍卫言重了。”我打断他,语气疏离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保护该保护的人,何过之有?我并未责怪于你,只是觉得,你我之间,实在不必再有任何瓜葛。请回吧。”
说完,我调转马头,欲要继续前行。
“等等!”他猛地策马,再次拦在我面前,目光灼灼地盯着我,“此去旬阳,路途遥远,危机四伏!你一个人太危险!让我……让我护送你一程,至少……至少送到安全地带!”
又是护送。
他为何如此执着于“护送”我?是愧疚心作祟?还是……沈清辞的授意,让他来看住我,确保我乖乖回鬼谷,不节外生枝?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真诚”与“担忧”的脸,心底却只有一片冰封的荒芜。
“顾玄,”我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冷得像冰,“收起你这份迟来的关心吧。我不需要。”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你是三皇子的贴身侍卫,你的职责是守护你的主子,以及他所在意的人。而不是我这个无足轻重、即将离开京都的侍女。你的每一次靠近,每一次所谓的‘关心’,都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恶心”两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刺入他的心脏。
顾玄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楚和……一种被彻底否定的绝望。
“云意……你……”他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
我知道我的话很残忍,但对于一个利用你、欺骗你,险些毁掉你一生的人,任何仁慈都是对自己的残忍。
我不再看他,猛地一扬马鞭,抽在乌云踏雪的臀上。骏马吃痛,长啸一声,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瞬间将那个僵立在原地、如同失了魂的身影远远抛在身后。
风更大了,吹得我衣袂猎猎作响,也吹散了我眼角那一点点因为愤怒和决绝而沁出的湿意。
这一次,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我和顾玄之间,至此,已是真正的天涯陌路。
一路疾驰,直到日上三竿,确认顾玄没有再追上来,我才在一处溪流边停下,让马儿饮水休息。
我掬起一捧清冽的溪水洗了把脸,冰冷的触感让我越发清醒。从行囊中取出干粮,默默啃着,脑子里却在飞速运转。
顾玄的出现,是个意外,但也提醒了我。前路绝不会太平。“星坠”之秘,西陵异动,谷内或有奸细……任何一环,都可能让我万劫不复。沈清辞派的暗卫,也未必完全可靠。
我不能将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
休息片刻,我再次上马,却没有继续沿着官道南下,而是根据记忆中私下绘制的地图,选择了一条更为隐秘、也更难行走的山间小路。这条路线会绕些远,但能避开不少可能的埋伏和眼线。
果然,在我转入小路后不久,官道方向隐约传来了兵刃交击之声,似乎有埋伏被触发,但很快又归于平静。不知是那队迟迟未现身的暗卫与人动了手,还是其他势力。
我心中凛然,更加快了速度。
昼行夜宿,我不敢有丝毫耽搁,也不敢轻易投宿客栈,多数时候是寻些破庙山崖歇脚。仗着武功底子和野外生存的经验,倒也不算太难熬。
只是,越往南走,地势越发崎岖,人烟越发稀少。夜色降临,山野间便只剩下风声、虫鸣,以及偶尔传来的、不知名野兽的嚎叫。
这夜,月朗星稀。我宿在一处背风的山崖下,燃起一小堆篝火,既能驱赶野兽,也能带来些许暖意。火光跳跃,映着我独自一人的身影,在岩壁上投下摇曳的、孤寂的影子。
离开京都已有三日,距离旬阳尚有十数日路程。身体的疲惫尚可忍受,但精神上的紧绷和对未知的揣测,却无时无刻不在消耗着心力。
我抱着膝盖,看着噼啪作响的篝火,思绪飘远。
“星坠”……西陵……我的身世……
墨白师叔的信中语焉不详,却字字惊心。我究竟是谁?我的父母是谁?他们与西陵皇室有何关联?这所谓的“秘密”,又会给我带来怎样的杀身之祸?
还有鬼谷……若真有内奸,会是谁?目的又是什么?沈清辞知道多少?她派我回去,是真想查明真相,还是……也有借刀杀人、清除隐患的打算?
一个个疑问,如同盘旋在头顶的秃鹫,伺机啄食我本就所剩无几的安全感。
就在我心神不宁之际,一阵极轻微、却绝非野兽发出的窸窣声,从不远处的灌木丛中传来!
我瞬间警醒,如同炸毛的猫,悄无声息地熄灭了篝火,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岩壁,软剑已悄然出鞘半尺,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屏住呼吸,凝神细听。
那声音极其谨慎,似乎在慢慢靠近。
是顾玄不死心又追来了?是鬼谷的暗卫终于找到了我?还是……别的什么,冲着“星坠”之秘而来的不速之客?
冷汗,悄然浸湿了背后的衣衫。
我握紧了剑柄,目光死死盯住声音传来的方向,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未知的危险。
月华如水,洒满山涧,却照不亮前路的迷雾,也驱不散此刻萦绕在我心头的、冰冷的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