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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三阳锁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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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动作快得惊人,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她甚至来不及跟守在院外的阿牛爹多做解释,只匆匆交代了一句“罗阿公要的东西”,便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院子,身影很快消失在村中小道的尽头。她要去寻找那三样关乎我性命、或许也关乎整个瓦屋村安危的东西——五年大公鸡的鸡冠血,三年黑狗的牙粉,还有祠堂香炉底最是沉淀了岁月与信仰之力的陈年香灰。
堂屋里,只剩下我和罗阿公,以及那枚躺在火塘灰烬中、 寂静却嘶吼的尸铃。
罗阿公没有闲着。他先是走到窗边,将那扇唯一透进天光的木窗紧紧关上,插好插销,又仔细检查了门闩是否牢固。昏暗,如同潮水般迅速淹没了整个空间,只有桌上那盏煤油灯,还在顽强地燃烧,投射出我们两人被拉长、扭曲、不安晃动的影子,仿佛有看不见的东西正在墙壁上舞蹈。
他从随身带着的一个土布褡裢里,取出几样物事。不是铃铛符咒,而是一束用红绳捆扎的、已经干枯的艾草,几块边缘被打磨得光滑的白色石英石,还有一小包用油纸包裹、散发着淡淡腥甜气味的暗红色粉末——后来我知道,那是混合了朱砂和某种特殊矿物质的“阳煞石粉”。
他先将艾草分成三小束,分别放在门槛内侧、窗台下,以及我所在的床边。艾草驱邪,这是山里孩子都知道的常识,但此刻,这寻常的艾草,却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
然后,他蹲下身,开始用那白色石英石,在火塘周围,以尸铃为中心,小心翼翼地摆放。他不是随意乱放,而是按照某种古老的、我无法理解的方位和序列,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而含混,像是与另一个维度的存在进行着艰难的沟通。每一块石英石落下,都似乎让周围阴冷的空气产生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最后,他打开那包“阳煞石粉”,用食指沾了,开始在青石地板上,围绕着石英石圈,绘制图案。那不是我所认知的任何文字或图画,而是一些扭曲的、充满了棱角和力量的线条与符号,它们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暗红的光泽,如同刚刚凝固的血痕,散发出一种灼热而排斥的气息。
整个过程,罗阿公都显得异常专注和疲惫,额头上渗出的汗水,沿着深深的皱纹沟壑流淌。他绘制得很慢,很吃力,仿佛每一笔都在消耗他本就不多的生命力。堂屋里的气氛凝重得如同实质,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我只能紧紧地裹着被子,眼睛死死地盯着火塘里的尸铃,生怕它下一刻又会发出那索命的声响,或者做出什么更可怕的举动。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院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母亲压抑的喘息声。
“罗阿公,东西……东西找来了!”母亲推门进来,手里紧紧攥着三个小物件:一个粗陶小碗,里面盛着少量鲜红粘稠的鸡冠血,散发着浓烈的腥气;一个小纸包,里面是磨得细碎的黑狗牙粉,触手冰凉;还有一个更小的、用红布包裹着的小瓷瓶,里面装着的,是那沉淀了不知多少年、凝聚了瓦屋村世代先祖信仰与祈愿的陈年香灰。
母亲的脸颊因为奔跑而潮红,眼神里充满了期盼和恐惧交织的复杂情绪。她将三样东西小心翼翼地递给罗阿公,仿佛捧着的是救命的仙丹,又像是烫手的山芋。
罗阿公接过东西,仔细检查了一下,尤其是那香灰,他甚至还凑近闻了闻,确认其纯阳厚重,这才点了点头。
“鸡冠血,至阳至刚,破煞驱邪。”
“黑狗牙,锋锐辟易,咬断阴链。”
“陈年香灰,承载万念,镇封幽冥。”
他像是在对我们解释,又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前的宣告。随即,他不再犹豫,开始了布阵最关键的一步。
他先将那粗陶小碗里的鸡冠血,缓缓地、均匀地倾倒在自己用阳煞石粉绘制的符文轨迹之上。鲜红的血液与暗红的石粉交融,并没有被吸收或污染,反而像是被激活了一般,那些扭曲的符文骤然亮起一层微弱的、却异常灼目的金红色光芒!一股灼热的气息瞬间以符文圈为中心扩散开来,将我周身那如影随形的阴冷感驱散了不少!
紧接着,他打开纸包,将那些冰凉的黑狗牙粉,小心翼翼地、均匀地撒在由白色石英石构成的圈线上。牙粉落在石头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一股凛冽的、仿佛能切割开无形之物的锐利气息弥漫开来,让我感觉皮肤都有些刺痛。
最后,他郑重地打开那个红布包裹的小瓷瓶,将里面颜色深沉、细腻如缎的陈年香灰,尽数倾倒在火塘之中,目标直指那枚尸铃!香灰如同灰色的雪,纷纷扬扬,精准地覆盖在尸铃之上,将其彻底掩埋。
“三阳汇聚,锁闭阴关!敕!”
罗阿公猛地举起手中的虬龙杖,用尽全身力气,顿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如同敲响了定音的战鼓!
随着他这一声敕令,那原本只是微微发光的金红色符文,骤然间光芒大盛!整个由石英石、符文、鸡冠血、黑狗牙粉构成的圆圈,仿佛变成了一道燃烧着的、半透明的火焰之墙,将火塘连同里面的尸铃牢牢封锁在中央!灼热、锐利、厚重,三种截然不同的阳刚气息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壁垒。
而被陈年香灰覆盖的尸铃,在阵法成型的那一刻,似乎受到了强烈的压制。我仿佛听到了一声极其细微、却充满愤怒和不甘的嗡鸣从灰烬下传来,但那声音如同被无形的屏障阻挡,无法穿透那道火焰之墙。覆盖在它上面的香灰,也不再像之前被锅底灰覆盖时那样被轻易震散,而是死死地压在上面,纹丝不动。
成了?
阵法……成功了?
堂屋内那股令人窒息的阴冷和窥视感,在这一刻,确实被极大地削弱了。虽然依旧能感觉到火塘方向传来的隐隐威胁,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样无孔不入,仿佛随时会被拖入深渊。
母亲长长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身体晃了晃,几乎要虚脱倒地,连忙扶住了旁边的桌子。她看向罗阿公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敬畏。
罗阿公也松了一口气,但眉宇间的凝重并未散去。他拄着虬龙杖,微微喘息着,显然布设这个阵法,对他的消耗极大。
“暂时……算是稳住了。”他声音有些沙哑,“三阳锁阴阵,能锁住它的煞气外泄,隔绝它与外界的联系。只要阵法不破,它暂时翻不起大浪,村里的牲畜,应该也不会再出问题了。”
听到这句话,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一半。至少,不会因为我的缘故,再连累其他无辜的生命了。
“但是,”罗阿公话锋一转,目光再次变得锐利,看向我和母亲,“这仅仅是权宜之计。阵法需要维持,鸡冠血和黑狗牙粉的效力会随时间衰减,需要定期补充。而且,这阵法,锁得住它的‘气’,却锁不住它的‘根’。”
“根?”母亲刚放松的神经又绷紧了。
“嗯。”罗阿公沉重地点点头,“这尸铃之所以缠上山娃,绝非偶然。它背后必有源头,有操控者,有未尽的‘意图’。不找到这个根,不弄清楚它到底想干什么,阵法迟早会被它找到破绽,或者……被它背后的东西强行破开!”
他走到火塘边,隔着那燃烧的符文壁垒,指着被香灰覆盖的尸铃:“你们看,这铃铛,少了东西。”
我和母亲凝神看去。之前因为恐惧和光线,我们都没有注意到。此刻经罗阿公提醒,我才发现,这枚三清铃的内部,那根本该悬垂着、用以撞击铃壁发声的铃舌——不见了!
那是一个空心的铃铛!
“铃舌……不见了?”母亲失声道。
“不是不见了。”罗阿公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恐怕是根本就没被装上去!或者说,它的铃舌,被留在了某个地方,被某个东西……掌控着!”
我猛地想起昨夜,那诡影咀嚼纸钱时,那空荡荡的、没有铃舌的铃铛,却自行发出了声音!那声音,并非来自铃舌的撞击,而是铃身本身的震颤,是某种……力量的直接共鸣!
“没有铃舌,它尚且能自行发声,引动煞气。若是找到并装上它真正的铃舌……”罗阿公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让我们母子不寒而栗。
“那……那该怎么办?”母亲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我们去哪里找那个铃舌?又怎么知道它背后的东西想干什么?”
罗阿公沉默了片刻,他的目光投向了窗外,仿佛穿越了时空,看向了村后那片连绵的、被云雾和传说笼罩的深山。
“要弄清楚这些,只有一个办法。”他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们需要去一个地方,查一些……被刻意遗忘的东西。”
“去哪里?”我忍不住问道。
罗阿公收回目光,看向我,眼神复杂:“去村后的老档房。那里堆放着瓦屋村几百年来的族谱、地契、以及……一些记载着重大事件的‘秘录’。三十年前,甚至更早,这片土地上一定发生过与我们今天遇到的这一切相关的事情!那‘冥婚引路灯’,那‘尸傀’,这没有铃舌的‘尸铃’……绝不会是凭空冒出来的!”
“而且,”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山娃子,你得跟我一起去。”
“我?”我吃了一惊,我现在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而且,我发自内心地抗拒再去接触任何与昨晚相关的事情。
“必须是你。”罗阿公的目光如同磐石,“你是‘铃伥’,你是被选中的人。只有你,可能在那些故纸堆里,感应到与这尸铃、与那尸傀相关的‘线索’。这是一种因果,避不开,只能面对。”
母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为一抹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无奈。她知道,罗阿公说的是对的。这件事,我已经被卷了进来,无处可逃。
“等你烧退一些,能走动了,我们就去。”罗阿公最后说道,语气不容商量,“在这之前,你就待在这屋里,绝对不要跨出这‘三阳锁阴阵’的范围。我会让阿牛爹他们守在院外,确保不会有人误闯进来,破坏了阵法。”
他交代完,便拄着虬龙杖,走到堂屋的角落里,盘膝坐下,闭上了眼睛,开始调息。显然,布设阵法对他的消耗极大,他需要尽快恢复。
母亲默默地收拾着散落一地的我的物品,动作轻柔,生怕惊扰了什么。她将我的课本和铅笔盒重新放回书包,只是刻意避开了火塘的方向。
我躺在被窝里,看着那燃烧的符文壁垒,以及壁垒之后,被香灰覆盖的尸铃。虽然暂时安全了,但我知道,这安全如同建立在火山口上的薄冰。
老档房……被遗忘的秘录……三十年前的旧事……
还有那枚缺失的、不知在何处的铃舌……
这一切,都像是一张巨大而黑暗的网,正在缓缓收紧。而我和罗阿公,即将主动走入这张网的深处,去揭开一个可能让所有人都万劫不复的恐怖真相。
窗外的天色,依旧阴沉。瓦屋村死一般的寂静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透过门缝、窗隙,默默地注视着我们,注视着那枚被暂时封印的……灾厄之铃。